咔噠一聲，世界驟然陷入死寂。
房間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還有心臟猛烈撞擊胸腔的轟鳴。
冷汗順著額角滾落，砸在地毯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她撐著茶幾勉強(qiáng)站穩(wěn)，雙腿軟得像煮透的面條，視線卻死死黏在錄音機(jī)的磁帶出口處
—那里，似乎有一縷若有若無的黑發(fā)，正隨著她的呼吸微微飄動。
窗外的陽光徹底湮滅，濃重的烏云沉沉碾下來，仿佛下一秒就要壓垮屋頂。
安悅音緩緩轉(zhuǎn)過身，在穿衣鏡冰涼的倒影里，看見自己身后赫然立著一個模糊的影子，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嘴角咧開一道僵硬的弧度。
錄音機(jī)停止鍵彈起的鈍響，在死寂的房間里驟然炸開，激起一片空洞的回聲。
安悅音的喘息聲粗重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齒間的顫抖，把冷空氣吸進(jìn)肺里，凍得胸腔陣陣發(fā)疼。
窗外夜色濃稠如化不開的墨，原本透進(jìn)紗簾的路燈光暈被徹底吞噬，玻璃上只映出她慘白變形的臉，像幅被污水浸染的劣質(zhì)肖像畫。
遠(yuǎn)處幾聲犬吠隔著厚重墻壁模糊不清，更像是某種野獸喉間的低吼。
安悅音的手指僵在錄音機(jī)上，指腹緊壓冰冷金屬殼，烙下五道泛白的凹痕。
她盯著剛?cè)〕龅匿浺魩В芰贤鈿ど系谋娜辉龊?，指尖觸碰的剎那，冰碴順著指紋紋路直往里扎，凍得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細(xì)微脆響。
恰如老人說“命運都會改變”時，她耳畔響起的那陣碎裂聲。
“只是個惡作劇錄音……”
她對著空蕩客廳喃喃自語，話音剛脫口就被天花板吸得干干凈凈。
玻璃杯上的唇印還留在茶幾上，此刻卻像一只睜開的眼睛，冷冷地瞅著她。
那聲音里的恨意鮮活得刺骨，林郁幽說出“第一個是張明”時，尾音里幾乎滴落的甜腥氣，正順著墻縫往外滲，和綠蘿葉尖粘稠的分泌物氣味一模一樣。
電視柜最底層的抽屜被她猛地扯開，金屬滑軌發(fā)出刺耳的尖叫。
安悅音把錄音帶塞進(jìn)舊電池和報廢U盤堆里，又扯了塊褪色的桌布蓋上去，仿佛這樣就能捂住那些尖利的聲音。
但指尖離開抽屜把手時，她分明摸到一道新的劃痕，與錄音帶外殼上的蛇形凹痕嚴(yán)絲合縫，像是剛被什么東西沿著木紋啃噬出來。
馬克杯里的熱茶冒著白氣，卻連杯壁都暖不透。
安悅音將杯子緊緊攥在掌心，瓷面的寒意刺透皮膚滲入血管，令她打了個寒顫。
電視開啟的瞬間，屏幕驟然閃過一幀雪花，其間夾雜著模糊的對話聲
—赫然是林郁幽凄厲的尖叫。
她慌亂地按動遙控器，換臺間隙里，每個頻道的廣告畫面都晃過一個穿校服的身影。
面孔被馬賽克遮蔽，卻總在鏡頭邊緣詭異地朝她歪頭微笑。
凌晨兩點的掛鐘滴答作響，似有指甲在耳膜上刮撓。
安悅音蜷縮在沙發(fā)里，眼皮沉如膠粘，神志卻清醒得駭人。
林郁幽的聲音纏繞著她的耳蝸，那些關(guān)于自行車剎車、護(hù)膚品的細(xì)枝末節(jié)在腦中循環(huán)播放。
每個字都生出倒刺，鉤得太陽穴突突狂跳。
半夢半醒間，她感到某種冰涼黏膩的東西順著沙發(fā)腿蜿蜒而上，蛇般掠過腳踝，帶著錄音帶外殼的陰冷。
“吱呀——”
衣柜門發(fā)出輕響，如老木門在黑暗中呻吟。
安悅音的睫毛顫了顫，眼角的余光瞥見臥室門縫里滲入一線黑暗，比客廳夜色更濃，帶著潮濕霉味。
門縫正慢慢變寬，黑暗中一雙眼睛眨動著，綠光幽幽地，和錄音機(jī)計數(shù)器上的數(shù)字一樣。
她想喊，喉嚨似被磁帶纏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氣音。
門鈴尖銳響起時，安悅音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冷汗浸透居家服。
窗外天剛蒙蒙亮，鉛灰色的云層低壓著，把陽光擠成稀薄的奶白色。
她拖著灌鉛的腿挪到門邊，貓眼望出去的世界扭曲變形，樓道聲控?zé)艉雒骱霭?，照著空無一人的走廊。
門被拉開的瞬間，穿堂風(fēng)卷著鐵銹味撲進(jìn)來。
安悅音的目光落在腳邊：
一張對折的牛皮紙，邊緣參差不齊，像用牙齒啃過。
指尖剛觸到紙角，便感覺黏糊糊的。
舉到眼前，指甲縫里沾著暗紅漬跡，和錄音帶里那股腥甜氣味如出一轍。
你聽到我了。
紅色記號筆的字跡如凝結(jié)的血，筆畫邊緣暈開細(xì)小的毛刺，仿佛墨水正緩緩向下滲透。
安悅音的血液猛地涌向頭頂，又在剎那間凝成冰棱，順著血管刺遍全身。
她背靠門板滑坐在地，后腦勺重重磕在金屬門吸上，卻覺不出半分痛楚。
那張紙從她顫抖的指間飄落，背面朝上，露出同樣猩紅扭曲的小字，筆畫歪扭得幾乎要尖叫起來：
輪到你了。
客廳的綠蘿驟然劇烈搖晃，葉尖汁液飛濺上墻，洇開點點暗紅斑痕。
安悅音盯著那些斑點蜿蜒相連，最終在雪白墻面上蝕刻出模糊人形
—脖頸處那道深紅勒痕格外刺目，像是被絞緊的磁帶留下的烙印。
錄音機(jī)不知何時自行啟動，空蕩的卡槽里傳來磁帶轉(zhuǎn)動的嘶嘶聲，夾雜著極輕的女聲貼在她耳邊呵氣：
我知道你藏了我的東西……
安悅音的膝蓋重重撞上臥室門框，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她卻毫無痛覺。
手指死命拽著抽屜把手，指節(jié)繃出青白色，金屬滑軌在死寂中“嘎吱”呻吟，宛如被扼住喉嚨的嗚咽。
抽屜里的舊電池滾落滿地，報廢U盤的塑料外殼在碰撞中迸裂，露出內(nèi)部纏繞的銅絲。
那些銅絲不知何時擰成了麻花狀，像被人的指甲反復(fù)掐擰過。
那盒黑色錄音帶仍躺在最深處，卻像一枚突然睜開的眼珠，在昏暗中泛著冷冽的幽光。
安悅音的呼吸驟然停滯！
她分明記得昨晚將它橫塞進(jìn)舊電池堆里，邊緣還壓著塊褪色的橡皮，此刻它竟筆直豎立，塑料殼上的蛇形劃痕正對著她，仿佛在無聲地扭動。
更讓她毛骨悚然的是，錄音帶旁多了一根烏黑的長發(fā)，發(fā)絲纖細(xì)柔軟，絕不屬于她這個短發(fā)的人。
第二天清晨，浴室像個灌滿冰霧的玻璃箱。
安悅音擰開熱水龍頭，鏡面霧氣肉眼可見地蔓延，很快糊滿整面鏡子。
她習(xí)慣性地伸手擦拭，指尖觸到玻璃的瞬間，一股刺骨冰涼直透骨髓，遠(yuǎn)比自來水寒冷，如同某種生物的皮膚。
看清霧氣中浮現(xiàn)的字跡時，牙膏泡沫從她嘴角滴落，在瓷磚上砸出細(xì)碎水花。
“林郁幽”三個字是用指腹劃出的，筆畫邊緣凝著未散的水珠，在燈光下折射出細(xì)碎光斑，像無數(shù)雙眼睛緊盯著她。
她猛地用浴巾去擦，那些字跡卻如同長進(jìn)了玻璃深處，越擦反而越清晰，最終在鏡面烙下淡淡白痕，任憑多少清潔劑也無法抹去。
第三天深夜，客廳座鐘剛敲過十二下，安悅音便被一陣壓抑的啜泣聲驚醒。
那聲音極輕，帶著孩子氣的抽噎，從門縫鉆入，貼著地板磚縫緩緩游動，像條冰涼的蛇鉆進(jìn)她被窩。
她攥緊被子的手指深深掐進(jìn)掌心，指甲縫滲出細(xì)小血珠，在純棉被單上洇出暗紅圓點。
客廳的燈被按下開關(guān)，暖黃光線瞬間充盈每個角落，卻融不化那股若有若無的茉莉花香。
那是林郁幽在錄音里提過的，李婷最愛的香水味。
沙發(fā)上的抱枕被擺成一個奇異的形狀，似有人剛蜷縮其上，亞麻布料還留著一道淺淡的壓痕，長度恰好是女孩的身高。
第四天早晨的衛(wèi)生間，牙膏的薄荷味也蓋不住越來越濃的鐵銹氣。
安悅音的手剛觸及電動牙刷的充電座，機(jī)身驟然震動起來，藍(lán)色指示燈瘋狂閃爍，如同即將引爆的手雷。
她眼睜睜看著牙刷在洗手臺上自行移動，刷毛蘸著粉紅牙膏，在鏡面急速涂抹出一道扭曲的弧線
—與錄音帶外殼上的蛇形劃痕如出一轍。
當(dāng)她終于鼓起勇氣拔掉電源，牙刷的震動并未停止，反在死寂中愈加刺耳，刷毛滲出的牙膏沫漸漸變成淡紅色，像洇出了血絲。
第五天的電臺直播間像個被隔絕的鐵盒子。
深夜空調(diào)發(fā)出單調(diào)嗡鳴，安悅音盯著屏幕上跳動的聲波圖譜，眼皮沉得像灌了膠水。
耳機(jī)里正播放采訪片段，受訪者的聲音驟然模糊，被一陣細(xì)密的電流聲吞噬。
她伸手去擰音量旋鈕的瞬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刺透耳膜，冰錐般扎進(jìn)鼓膜：
“你為什么不聽完我的故事？”
安悅音的尖叫在封閉空間炸開，耳機(jī)線被她猛地一扯，從聲卡上彈飛，撞在金屬桌面發(fā)出脆響。
同事們紛紛從隔壁探頭，熒光燈冷白的光線下，他們的臉模糊不清，瞳孔里映著她扭曲的倒影。
組長老王走過來拍她肩膀，掌心溫度竟讓她觸電般彈開。
他指甲縫里嵌著暗紅漬跡，和紙條上的顏色一模一樣。
“小安你沒事吧？”
老王的聲音隔著層水膜似的發(fā)悶，
“是不是太累了？”
安悅音直直指向電腦屏幕，嘴唇哆嗦著，吐不出一個字。
回放錄音時，聲波圖譜平滑如鏡，沒有一絲雜波，受訪者的聲音清晰流暢，那段詭異的插話仿佛從未存在。
但當(dāng)耳機(jī)重新覆上雙耳，她正要關(guān)閉文件時，右耳聽筒里倏然傳來一聲極輕的吐息，裹挾著熟悉的茉莉花香：
“明天，帶你去看最后一個秘密?！?/p>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褪成一片慘白，從百葉窗的縫隙間漏下，在地板上刻出一道道豎痕，如同無數(shù)盤懸于頭頂?shù)拇艓?，正無聲垂落。
安悅音的目光釘在調(diào)音臺的錄音鍵上。
那枚紅色按鈕不知何時自行亮起，旁邊的顯示屏幽幽浮現(xiàn)三個字：林郁幽。
下班的雨是突然砸下來的。
豆大的雨點砸在電臺玻璃幕墻上，噼啪爆響，像無數(shù)急不可耐的手指在瘋狂叩擊。
安悅音攥著傘柄的指節(jié)泛白，掌心的冷汗浸得塑料柄滑膩不堪。
出租車碾過積水，激起的水浪拍打車窗，瞬間模糊了窗外的霓虹。那些流淌的光斑在她眼中扭曲、拉長，融化成一張張模糊的臉
—全都頂著與林郁幽相似的、毫無血色的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