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市場的入口處積著半尺深的水，倒映著昏暗的路燈，像一片被打翻的墨池。
安悅音的雨靴踩進(jìn)去，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在空蕩的市場里格外刺耳。
曾經(jīng)擺滿雜物的通道此刻空蕩蕩的，只有兩旁的攤位披著深藍(lán)色的防雨布，臃腫地隆起，像一個個墳?zāi)埂?/p>
風(fēng)從市場盡頭的破墻洞灌進(jìn)來，掀起防雨布的邊角，露出底下堆放的舊物：
缺腿的木馬、蒙塵的相框、還有生銹的鐵皮玩具，在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群沉默的幽靈。
她憑著記憶往市場深處走，水花順著褲腿往上爬，冰涼的觸感貼著皮膚蔓延。
老人的攤位應(yīng)該在第三排左轉(zhuǎn)的位置，那里原本擺著個掉漆的鐵皮柜，柜角還缺了塊木片。
可此刻映入眼簾的只有一片泥濘的空地，雨水在地面上沖出蜿蜒的溝壑，像某種生物留下的爬行軌跡。
安悅音的心臟猛地一沉，傘骨在掌心硌出幾道深痕
—她明明記得那個位置，記得老人坐在小馬扎上時，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
“找老胡？”
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像是被水泡脹的砂紙在摩擦。
安悅音猛地轉(zhuǎn)身，傘尖在積水里劃出半弧，濺起的水花打在臉上，冰涼刺骨。
賣舊書的攤主蜷縮在一個臨時搭起的塑料棚下，手里捏著塊抹布，正擦拭一本封面發(fā)黑的線裝書。
他的臉隱在昏暗的燈光里，只有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滅，映亮嘴角那道深刻的疤痕。
“對，賣錄音帶的老人?！?/p>
安悅音的聲音在雨幕里發(fā)飄，帶著自己未察覺的顫抖，
“他去哪了？”
攤主抬起頭，昏黃的燈光照亮他渾濁的雙眼，那里面映著安悅音驚惶的臉。
他的嘴角突然往下撇了撇，露出一種混合著同情與恐懼的神情：
“老胡上周就死了，心臟病發(fā)作。”
他用下巴點了點那片空地，
“就在這兒，倒下時手里還攥著盤磁帶，黑黢黢的，沒貼標(biāo)簽?！?/p>
安悅音感覺血液瞬間凍結(jié)，凍徹全身，指尖陣陣發(fā)麻。
“不可能！”
她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在空曠的市場里炸開，驚得棚頂積攢的雨珠簌簌抖落，
“我五天前才從他那兒買了東西！他還和我說過話！”
攤主搖了搖頭，轉(zhuǎn)身拿起一本厚厚的字典，避開了她的視線。
安悅音猛地沖過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臂，袖口又濕又冷，布料下的肌肉僵硬如石。
“求求你——這真的很重要！”
她的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對方的皮肉里，
“我買了一盒錄音帶，黑色的，沒有標(biāo)簽，他說聽過的人命運會改變...”
攤主的身體觸電般猛地一僵，狠狠甩開她的手，像沾上了滾燙的烙鐵。
慘白的燈光下，他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在胸前急促地畫了個十字，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詞。
“你買了‘那個’？”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瀕臨崩潰的哭腔，
“老天，你瘋了！”
他踉蹌著后退，撞翻了身后堆積的書冊，幾本厚重的舊書轟然墜地。散開的書頁間，露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那是張高中合影，前排扎馬尾的女孩嘴角綴著顆小痣，眼神里盛滿了凝固的驚懼。
“老胡……就是處理那批錄音帶才死的！”
攤主的聲音里浸透了恐懼，冰冷的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蜿蜒流下，
“從收來那天起他就開始說胡話，念叨什么‘女孩在墻里唱歌’，還總對著空瓶子不停道歉……”
“他侄子來收尸的時候，滿屋子都是磁帶，纏得像個巨大的蜘蛛網(wǎng)……每盤上面……都寫著個名字……”
“那錄音帶里……到底是什么？”
安悅音的嗓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心跳在胸腔里瘋狂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著血腥味，喉嚨陣陣發(fā)緊。
攤主的目光驟然幽深，他警惕地掃視四周，確認(rèn)無人后才俯身湊近。
“二十年前，城西有所高中，一個叫林郁幽的女孩……自殺了。”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剩氣流的嘶嘶聲，
“就在學(xué)校廁所的隔間里，用校服領(lǐng)帶勒死了自己。死前，她錄下了這盒帶子，詛咒所有傷害過她的人?！?/p>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滾動的聲響在雨幕中異常清晰，
“據(jù)說……聽過錄音的人，無一例外都會成為她下一個宿主。那怨靈會一點點蠶食你的意識，鳩占鵲巢，直到你徹底變成另一個她?！?/p>
攤主開始慌亂地卷起塑料布，布料刺耳的摩擦聲里，混雜著他含混不清的祈禱低語聲。
“老胡說，那批帶子是從拆遷的老校舍墻里挖出來的，緊緊裹在女孩的校服里?！?/p>
他將最后一摞書塞進(jìn)麻袋，頭也不回地走向市場出口，
“你被標(biāo)記了。她選中了你！”
暴雨驟然傾瀉，豆大的雨點砸在安悅音的傘面上，噼啪作響，像千萬只冰冷的手在瘋狂拍打。
她僵立原地，渾身血液似被瞬間抽干，雨水混著冰涼的液體滾過臉頰，早已分不清是雨是淚。
狂風(fēng)卷著雨鞭抽打，蓋著攤位的防雨布被撕扯得獵獵飛卷，恍若無數(shù)個林郁幽自暗處探出慘白的手臂。
她顫抖著低頭，赫然發(fā)現(xiàn)掌心多了一道細(xì)長血痕，與錄音帶外殼蜿蜒的蛇形印記如出一轍。
耳邊再度浮起那清亮卻瘆人的聲音，裹著蜜糖般的詭笑：
“我說過，要用我的方式讓他們看見?，F(xiàn)在，輪到你幫我了……”
市場深處驀然響起磁帶滯澀的嘶嘶轉(zhuǎn)動，夾雜女孩幽咽的啜泣，穿透重重雨幕彌漫開來。
安悅音猛地抬頭，看見那片空地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個模糊的身影，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手里舉著盤黑色磁帶，正對著她緩緩彎腰，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
冰冷的雨絲如同無數(shù)細(xì)針，扎在安悅音臉上。
她跌跌撞撞地沖出古董市場，雨靴深陷泥濘，每拔腿一步都像扯動骨頭。
市場深處那嘶嘶的怪響仍在耳邊盤旋，混雜著女孩若有若無的啜泣，順著雨絲鉆進(jìn)耳道，在鼓膜上刮出細(xì)密的刺痛感。
出租車燈光刺破雨幕的剎那，車窗倒映出她的臉
—面色慘白，嘴角卻懸著一抹詭異的笑，那笑容不屬于她，像被人用無形的線向上牽扯著。
電梯井深處傳來老舊鋼纜的摩擦聲，如同黑暗里有人緩緩磨牙。
安悅音蜷縮在轎廂角落，鏡面墻壁映出她濕漉漉的身影，雨水沿著發(fā)梢滑落肩頭，洇開深色水漬。
電梯升至十二樓時，鏡面倏然晃動，她身后多了一個穿洗白校服的身影，馬尾辮垂落肩后，發(fā)梢凝結(jié)的水珠在燈光下泛著暗紅。
安悅音猛地回頭，轎廂里卻空無一人，唯有不銹鋼壁板上殘留著一道淺痕，形狀與錄音帶外殼的蛇形印記如出一轍。
推開公寓門的瞬間，濃烈的鐵銹味撲面而來。
客廳沉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厚重窗簾將窗外雨聲徹底隔絕，整個世界寂靜如墳。
她摸索玄關(guān)的開關(guān)，指尖尚未觸到塑料按鈕，腳下便踢到個硬邦邦的東西，發(fā)出“咔噠”輕響。
正是那盒黑色錄音帶，端端正正立在門口中央。
塑料殼上的冰霜在潮濕空氣里蒸騰出白氣，如剛從冰窖取出的寒石。
錄音帶下方壓著的照片邊緣已有些發(fā)潮，安悅音的指尖剛觸及相紙，便感到黏膩濕滑。
照片里的她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唇邊掛著沉睡的囈語。
而枕畔陰影中，模糊的人形輪廓正俯身逼近，垂落的長發(fā)掃過她臉頰，發(fā)梢?guī)缀踬N上她的嘴唇。
那輪廓的右手高抬，緊攥的磁帶在黑暗中閃光——轉(zhuǎn)動的紋路赫然泛出詭譎銀光。
這張照片分明攝于昨夜，可她分明是獨眠于臥房的。
“滋啦—— ”
老式錄音機(jī)的電流聲驟然撕裂黑暗，像條毒蛇猛躥而出。
安悅音的心臟狠狠撞向肋骨，在胸腔里撞出空洞的回響。
客廳窗簾不知何時被扯開一道縫隙，慘白的月光正正潑在錄音機(jī)上。
金屬喇叭口的灰塵簌簌震動，仿佛有什么東西正拼命要從里面掙出來。
“安悅音，我們終于見面了?！?/p>
林郁幽的聲音比錄音帶里更清晰，每個字都裹著潮濕的霉味，如同緊貼著她的耳廓鉆進(jìn)來，
“你知道為什么選你嗎？”
安悅音的喉嚨被冰冷的東西死死扼住，只擠出破碎的“嗬嗬”氣音。
電視屏幕映出她抖動的影子，而影子的背后，一個穿校服的女孩正緩緩抬手，指尖直直戳向她的脊背。
“因為——你也曾經(jīng)是那個看不見的人?！?/p>
林郁幽的聲音陡然尖銳，似圓規(guī)狠狠刮過玻璃，
“初中時坐在你身后的劉瑤，每日用圓規(guī)刺你的背，白校服上洇開血跡，你卻總咬著牙說沒事?！?/p>
安悅音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冷硬地磚上，寒意刺透薄褲，直往骨髓里鉆。
記憶如潰破的膿瘡，涌出腥濁的漿液：
劉瑤得意的尖笑、同學(xué)刻意回避的目光、老師輕飄飄的“孩子玩鬧”，還有母親搓洗衣物時那句“怎么又破了”的責(zé)備......
后背陳年舊傷驟然灼燙起來，仿佛千萬枚燒紅的針同時扎進(jìn)皮肉，痛得她蜷縮如蝦，指甲死死摳進(jìn)地板縫隙。
“現(xiàn)在，輪到我們討回公道了。”
錄音帶里的聲音突然變得無比溫柔，宛若哄勸孩童的語調(diào)：
“把你的身體借給我，我會讓劉瑤嘗嘗圓規(guī)扎進(jìn)骨頭的滋味，讓那些視而不見的人永遠(yuǎn)活在恐懼里。這不是很好嗎？”
刺骨的寒意自腳底猛然竄起，如同冰冷的毒蛇沿著脊椎急速游竄，直沖天靈蓋。
安悅音看見自己的手指在地板上不受控制地抽動、蜷曲，像被無形的絲線死死牽扯。
她想尖叫，想嘶喊出拒絕，雙唇卻違背意志地向兩側(cè)撕扯，凝固成一個詭異的弧度。
當(dāng)那個字從喉嚨深處滾出的剎那，她甚至能感受到聲帶細(xì)微的震顫
—那分明是林郁幽的聲音，清澈，卻浸透了寒意：
“好。”
浴室的水龍頭驟然爆出一聲巨響，如同被蠻力擰開。
猩紅的液體順著門縫涌出，濃稠如未凝的血，在地板上蜿蜒蛇行，頃刻漫過了她的膝蓋。
安悅音低頭看著猩紅漫過手指，皮膚接觸之處傳來灼痛，卻裹挾著詭異的熟悉感。
鏡中景象令她瞳孔驟縮
—她的臉正緩緩扭曲，眼角變得尖利，嘴角朱砂痣漸漸消隱，浮現(xiàn)出林郁幽標(biāo)志性痣點。
穿校服的少女自鏡中浮現(xiàn)，身影與她重疊，兩道輪廓在血色映照下不斷交融，最終坍縮成一個完整的人形。
錄音機(jī)的磁帶還在轉(zhuǎn)動，沙沙作響。
安悅音，或者說，占據(jù)了她身體的林郁幽緩緩站起，走到浴室門口，凝視鏡中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她伸出手，指尖抹過鏡面凝結(jié)的血珠，嘴角勾起一抹甜美的笑。
“第一個，就去找劉瑤吧?！?/p>
她對著鏡子輕聲說，聲音里既有安悅音的沙啞，也雜著林郁幽的清澈，
“我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個中學(xué)當(dāng)老師呢?！?/p>
客廳的電話驟然響起，鈴聲尖銳刺耳，撕破滿室寂靜。
她走過去拿起聽筒，里面?zhèn)鱽砼f書攤主驚慌失措的聲音：
“你快跑！老胡的侄子找到了他的日記，林郁幽不是自殺的！是被——”
電話戛然而止，聽筒里只余空洞忙音，像是被人從彼端狠狠掐斷。
林郁幽（或者說混合體）放下電話，走到窗邊，推開緊閉的窗。
雨已經(jīng)停了，天邊泛著詭異的紅光，如血般浸染，照亮了遠(yuǎn)處中學(xué)的輪廓。
她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盤黑色錄音帶，正對著月光輕輕晃動，磁帶的轉(zhuǎn)動嘶嘶作響，藏著兩個女孩重疊的笑聲，帶著復(fù)仇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