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第一次動手殺人已過去數(shù)月。從最初的夜夜夢魘驚悸，到如今能近乎漠然地接納這一切，外界始終風(fēng)平浪靜——那樁事，終究是被無聲無息地掩埋了。
雪清禾年滿七歲，身量又拔高了些，只是依舊單薄。因著換牙，她愈發(fā)寡言。
“小姐，您這是要出門？”青梔瞧著雪清禾一身外出的打扮，滿臉不解。
雪清禾面上籠著幾分郁郁，心底卻雀躍翻騰：“在這院子里悶得慌，想出去透透氣，瞧瞧外頭的景致?！彼底脏止?，‘去年溜出去是迫不得已，提心吊膽只為偷師，連走路都貼著墻根，哪敢像常人般自在閑逛？’
“那我陪您去！”青梔不等應(yīng)聲，轉(zhuǎn)身回房揣了荷包，眨眼便跑了回來：“小姐，妥了！”說著便去拉雪清禾的手。
“等等?！毖┣搴滔茸屑?xì)蒙好眼，再穩(wěn)穩(wěn)戴正帷帽，確認(rèn)嚴(yán)實無誤，才道：“走吧。”說罷當(dāng)先出了門。
“小姐等等我！”青梔連忙追了上去。
北正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小販的吆喝、婦人的還價聲、孩童的嬉鬧聲浪般涌來。院墻內(nèi)聽到的模糊聲響，此刻真切得如同畫卷在眼前鋪開。
“小姐，快嘗嘗這糖油粑粑，甜糯著呢！”青梔將剛買的吃食塞進(jìn)雪清禾手心，又指著雜耍攤?cè)杠S道：“您看那筋斗翻得多利索！哎，那風(fēng)車轉(zhuǎn)得真歡實！”她活像只出籠的雀兒，看什么都新鮮，嘰嘰喳喳個不停。雪清禾被她吵得無奈，只得耐著性子聽。
行至一處街口，青梔忽地指向一處朱漆門樓：“小姐快瞧，那就是梨園！聽說里頭紅二爺?shù)膽?，那可是天下一絕！可惜門檻忒高，等閑人連門邊都摸不著?！?/p>
雪清禾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滯，隨即輕輕扯了下青梔的袖角：“青梔，乏了，尋個清靜處歇歇腳吧?！?/p>
“哎！”青梔應(yīng)著，引她往前幾步，停在梨園隔壁的茶樓門前。
“客官里邊請！二位大廳雅座還是樓上雅間？”肩搭白巾的店小二笑容滿面地迎上。
“雅間，再沏壺好茶?！鼻鄺d干脆道。
“好嘞！樓上雅間兩位——”小二高聲唱喏，引她們登樓，“您二位稍坐，茶馬上來！”說罷躬身退下。
“小姐，這茶樓有說書先生，想聽什么都能點。您先坐會兒，我去給您買些時新點心？”青梔低聲詢問。
“去吧?！毖┣搴厅c頭。
小二恰在此時送茶上來：“客官，您的茶，慢用?！鼻鄺d便隨小二一同下樓離去。
樓下說書人恰好開講，這些市井傳聞?wù)鎮(zhèn)文妫瑓s恰是她拼湊信息所需的碎片。
“梨園、紅二爺，還有先前聽說的陳皮……絕非巧合?！毖┣搴棠瘢噲D捕捉更多線索。說書人正講到妙處，滿堂喝彩哄笑，她卻屏息斂神，耳力如蛛網(wǎng)般悄然張開，籠罩方圓百米——自吸收那三塊玉佩的靈氣，她的聽力曾臻至五百米之遙。
后來雖又得一次靈氣，卻只淬煉了筋骨體魄，靈氣盡數(shù)歸于丹田與左眼，聽力再未精進(jìn)，但眼下也綽綽有余了。
“哎，聽說了沒？”對面酒樓大堂里，一個食客湊近同伴，聲音壓得極低。
“啥事兒？又有新鮮嚼頭了？快說快說！”同伴急不可耐地推搡他。
“急甚！”那人又湊近些，幾乎貼著同伴耳朵：“我聽說……紅二爺府上那位夫人，怕是不成了，就這幾日的光景。要不你琢磨琢磨，紅府管事這些日子采買跑得多勤？”他邊說邊警惕地掃了眼四周。
同伴嗤笑：“你傻不傻？紅府多少張嘴？采買勤快些有啥稀奇？”
那人被嗆得一噎，惱道：“你才傻！你瞧他們買的都是什么？哪能是吃的？”
雪清禾聽到此處，心下了然，緩緩收回心神。
她終于確信無疑——自己身處的，正是那本《盜墓筆記：老九門》的世界。那個由南派三叔構(gòu)建，圍繞九大家族（張啟山、二月紅、齊鐵嘴、半截李、吳老狗、黑背老六、解九爺、霍仙姑、陳皮）展開，因一份暗藏長生之謎的戰(zhàn)國帛書，在民國亂世掀起血雨腥風(fēng)的江湖。
“老九門……”雪清禾指尖無意識輕叩桌面，“此刻，應(yīng)是丫頭病危之時。接著，便是陳皮血洗為師娘治病的面館及相關(guān)人。再往后……便是九門合力抗日了……”記憶久遠(yuǎn)，諸多細(xì)節(jié)早已模糊。
‘想這些作甚？’她端起茶杯，氤氳熱氣模糊了眼前，‘與我何干？’ 無親無故，她更不是傻子，才不會學(xué)那些小說里的穿越者，巴巴地湊到那些個煞星跟前？那都是書里憑空想象寫的、電視里演的，不過是給人看的。
這真實世界里盤踞長沙的九門，哪一個不是心機(jī)深沉如海、手下猛將如云？就憑她這點三腳貓的功夫和不夠靈光的腦子，怕是連人家衣角都摸不到，便已無聲無息地填了那處陰溝。
早些年她尚無法自如駕馭這超凡聽力時，入夜后心神常被紛雜聲響裹挾，被迫“聽”了許多街頭巷尾的密謀私語——那些人心眼子密的，簡直賽過馬蜂窩。
若貿(mào)然出現(xiàn)在他們視野里，恐怕連身上里衣的針腳都能被查個底掉。一旦被察覺有異，對方絕對是寧殺錯，不放過。
更何況，此時的長沙城本就是座暗流洶涌的危城。水匪劫掠如家常便飯，日本人暗地里擄人試藥，外加不斷涌入的流離難民……每日橫死幾人稀松平常，便是陡然消失幾百個，也未必能在渾水里激起半圈漣漪。
“小姐，快嘗嘗這剛出爐的桂花糕！”青梔捧著油紙包，歡歡喜喜地回來了。
“嗯。”雪清禾應(yīng)了聲。
“歇夠了，再走走?！?/p>
離開茶樓，青梔依舊如出籠的雀兒般東張西望；雪清禾卻凝神感知著四周——此間堂口林立，道上行人多帶煞氣。
青梔渾然未覺，拉著她慢悠悠前行。迎面走來一個青年，一身利落短打，腰間盤著條沉甸甸的鐵鏈。青梔下意識拽著雪清禾避讓到道旁。
擦肩而過的瞬間，雪清禾心頭一凜——此人煞氣凝如實質(zhì)，氣息沉若深淵，落腳卻輕似貍貓。這般壓迫感，她只在雪四爺爺身上感受過，兩人身手恐在伯仲之間。
青年步履迅疾，腰間鐵鏈發(fā)出細(xì)碎的金鐵交擊聲，鏈端隱現(xiàn)寒光——那必是九爪鉤無疑了。九根精鋼鉤刃組合而成，可攻可守，攀巖破甲，非絕頂高手難以駕馭。
‘陳皮阿四……’雪清禾心念電轉(zhuǎn)，《陳皮阿四本名陳四，別稱“四阿公”，是老九門平三門之首，以盜墓技藝（鐵彈子、九爪勾）和狠辣性格著稱，此人還曾立過“一百文殺一人”的規(guī)矩?！纷钍浅隽嗣男暮菔掷薄?/p>
陳皮腳步陡然一滯，猛地回身，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掃視身后，眉頭緊鎖：“方才那氣息……”他視線掠過青梔，最終停在帷帽低垂、身形單薄的雪清禾身上，凝注片刻，未見異狀，方冷哼一聲，轉(zhuǎn)身疾行而去。
雪清禾只覺后背沁出一層冷汗：‘好可怕的直覺！是哪里露了馬腳？’
“小姐！剛才那是陳四爺??！”青梔死死攥著她的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都說他殺人不眨眼，比宰雞還利索！稍不順心就要人命！小姐以后見著了千萬繞道走，嚇?biāo)廊肆?！”她一路驚魂未定地絮叨著，直到了家門口才喘勻了氣。
剛踏入院門，奶娘便迎了上來，面帶憂色：“小姐，您可算回來了！三爺在廳里候了您小半個時辰了。”
雪清禾心中疑竇頓生：‘他來作甚？’面上卻只淡淡道：“知道了，奶娘?！彼饺肟蛷d，摘下帷帽置于一旁，徑直落座，方不咸不淡地喚了聲：“父親。”
雪辭安看著眼前這個女兒，臉色尚算平靜，只是唇無血色，眼覆綢帶，一身病弱之氣揮之不去，心頭不由得沉了沉。廳內(nèi)一時落針可聞，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半晌，雪辭安才干咳一聲，打破了沉寂，語氣帶著幾分生硬的不自在：“清禾，你……”
“父親有話不妨直說?！毖┣搴烫ы此?，臉上無波無瀾。
雪辭安被她這直球打得一噎，定了定神才道：“是這樣。當(dāng)年與族中親眷失散，定居長沙后，我們一直多方打探。上月方得了準(zhǔn)信，他們?nèi)缃襁w居廣西了。眼下長沙戰(zhàn)云密布，我與你祖父商議，欲舉家遷往廣西投靠族人。你……隨我們一道走吧?！?/p>
“幾時動身？”雪清禾問。
“三日后。”
“不怕我這病體拖累行程？”她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雪辭安“……”
“怕是一個多月前，你們便開始變賣產(chǎn)業(yè)了吧？臨行前三日才想起知會我一聲？”雪清禾指尖輕輕描摹著溫?zé)岬谋兀浇枪雌鹨唤z極淡的弧度，“忘了到也無妨。橫豎這些年你們也未想到過我，除了我第一次開口向你討要過古玉和書籍，哦！還有那個先生。其余的……”她話未說完，意思卻已昭然。
“清禾，為父知道你在怪我們沒將你養(yǎng)在身邊，對你的關(guān)心不夠，也知道你心里的苦，可你母親她……”雪辭安試圖剖白。
“夠了。”雪清禾截斷他的話，聲音清冷，“這么多年，我早已不在意了，況且，”她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綢帶，落在雪辭安臉上，“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的名字，并未錄入雪家族譜，既非雪氏族人，便不隨你們同行了？”
雪辭安霍然起身，怒意勃發(fā)：“雪清禾！為父知你心有怨懟，但此刻豈是任性之時？你難道要留在此地等死不成？！”
“等死？”雪清禾輕輕重復(fù)，忽地抬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你們……不早就當(dāng)我死了嗎？”
這句話，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間將廳內(nèi)僅存的溫度絞殺殆盡。
雪辭安渾身劇震，臉色由紅轉(zhuǎn)白，指著她，手指都在哆嗦：“你……你……不可理喻！”他雪辭安半生威重，何曾受過如此忤逆？更何況是來自親生骨肉的誅心之語！最終，他猛地一甩袍袖，帶著一身雷霆之怒，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