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金屬平臺上,脫離了水的浮力,她蜷縮成一團(tuán),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都仿佛要把肺咳出來。濕透的、樣式古怪的連衣裙緊緊貼在她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輪廓,冰冷的水順著發(fā)梢和裙角不斷滴落,在她身下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抱著膝蓋,頭深深埋下去,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格格作響,不知是冷還是怕。
刺耳的警報還在持續(xù)嘶鳴,旋轉(zhuǎn)的紅光切割著空間。老周迅速脫下自己那件厚實(shí)的藍(lán)色工裝外套,動作有些笨拙,但異常輕柔地將小女孩瑟瑟發(fā)抖的身體整個裹了起來。那件對于她來說過于寬大的外套,幾乎將她完全包裹住,只露出一張慘白的小臉和濕漉漉的頭發(fā)。
「別怕,孩子,別怕,沒事了,沒事了?!估现芏自谄脚_邊,用他粗糙的手掌,極其小心地、有些生硬地拍著小女孩的后背,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和,與他平時沉默寡言的形象判若兩人,「告訴爺爺,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會在這里?」
小女孩依舊劇烈地顫抖著,在寬大的工裝外套里縮得更緊。她抬起那張毫無血色的小臉,驚魂未定的大眼睛,如同蒙著一層水霧的黑色琉璃,怯生生地、茫然地掃視著這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冰冷光滑的墻壁,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玻璃幕墻后面幽暗涌動的水體,那些在角落紅燈下閃爍的、從未見過的儀器面板,還有我和老周身上樣式奇怪的衣服……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場荒誕離奇的噩夢。
她的嘴唇哆嗦著,終于發(fā)出了微弱得幾乎被警報聲淹沒的聲音,帶著濃重的、不知何地的口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冰水里浸過:「…船…船沉了……好大的浪……好多水……好冷……」
我的心猛地一沉,船?沉了?這都什么跟什么?
「船?」老周的眉頭鎖得更緊,眼神銳利如刀,「什么船?孩子,你在說什么船?這是海洋館,不是海上!」
小女孩似乎被老周追問的語氣嚇到了,猛地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抬手緊緊捂住了自己濕漉漉連衣裙的口袋位置,仿佛那里藏著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這個細(xì)微的動作沒有逃過老周的眼睛。
「別怕,」老周的聲音立刻又放軟了下來,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安撫,「爺爺不是壞人。你口袋里…有什么嗎?」
小女孩猶豫著,大眼睛里充滿了掙扎和恐懼。警報聲終于停了下來,尖銳的蜂鳴消失,只剩下紅色警示燈還在無聲地旋轉(zhuǎn)閃爍,將壓抑的光影投在每個人臉上,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在紅光的映照下,她似乎終于鼓起了一點(diǎn)勇氣,那只緊緊捂著口袋的小手,極其緩慢地、帶著萬般不舍和恐懼,從濕透的裙子口袋里抽了出來。
她的掌心攤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小塊被水浸透、顏色發(fā)暗的硬紙片。紙片的邊緣已經(jīng)被泡得發(fā)軟卷曲,上面模糊的印刷圖案和字跡暈染開來,幾乎難以辨認(rèn)。但就在那一片狼藉之中,幾個模糊的、被水浸泡得顏色深重的阿拉伯?dāng)?shù)字,卻像燒紅的烙鐵,猛地燙進(jìn)了我的視野:
1943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1943?這怎么可能?!我下意識地看向老周,只見他布滿皺紋的臉在旋轉(zhuǎn)的紅光下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睛,此刻掀起了滔天巨浪,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死死地、難以置信地釘在那張小小的、承載著不可能時間的船票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住了。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只有小女孩牙齒打顫的格格聲,和紅燈光影在墻壁上無聲移動的軌跡。
「船……」小女孩的聲音帶著溺水般的虛弱和迷茫,斷斷續(xù)續(xù)地在死寂中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凍結(jié)的空氣上,「…叫『翡翠號』……媽媽說……帶我去找爸爸……很遠(yuǎn)的地方……然后……天黑了……好大的聲音……船在哭……水……到處都是水……好冷……」
翡翠號!1943 年!沉沒!這幾個破碎的詞語,如同散落的拼圖碎片,帶著冰冷刺骨的海水腥氣,狠狠地砸在我混亂的腦海里。一個荒謬絕倫、卻又讓人脊背發(fā)涼的念頭不受控制地瘋狂滋生——時空錯位?水中的穿越?!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那片幽深的水域。巨大的觀景玻璃后面,「云朵」——那頭優(yōu)雅的雌性鯨鯊,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然游近了平臺下方。它龐大的、流線型的軀體在水中無聲地懸浮著,離水面很近。它那雙巨大而溫和的眼睛,隔著厚厚的玻璃,似乎正安靜地、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靈性,凝視著平臺上那個瑟瑟發(fā)抖的小女孩。它巨大的尾鰭在水中極其緩慢地擺動,攪起一串串細(xì)密的氣泡,無聲地上升、破裂。
就在這時,小女孩的目光也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從那張致命的船票上移開,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敬畏和難以言說的熟悉感,投向了玻璃幕墻后的龐然大物。
「鯨……鯨魚……」她喃喃著,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凍得發(fā)青的小臉上,竟奇異地浮現(xiàn)出一絲微弱的光彩,驅(qū)散了濃重的恐懼,「是它……是它……它……它帶我來的……」她伸出凍得通紅、還在微微顫抖的小手指,堅(jiān)定地指向玻璃幕墻后靜靜懸浮的「云朵」。
「是它……在水里……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見……它來了……用它的背……托著我……」小女孩的聲音很輕,每一個字卻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和老周的心湖里激起千層浪,「它……它身上有光……暖暖的……像星星……」
鯨鯊?發(fā)光?托著她?這聽起來如同天方夜譚!我本能地想要反駁,這怎么可能?鯨鯊怎么可能在深海發(fā)光?又怎么可能主動救人?這絕對是孩子驚嚇過度產(chǎn)生的幻覺!
然而,就在我轉(zhuǎn)頭看向老周,想要尋求一絲理性的支持時,眼前的一幕讓我瞬間失語,所有的質(zhì)疑都卡在了喉嚨里。
老周,這個平日里沉默如山、仿佛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動容的老人,此刻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整個人僵立在那里。他死死地盯著玻璃幕墻后那頭沉默的巨獸「云朵」,又猛地轉(zhuǎn)回頭,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灼地、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探尋,死死鎖在小女孩臉上。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像在寒風(fēng)中凋零的枯葉,喉結(jié)上下滾動,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那張布滿歲月溝壑的臉,在閃爍的紅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極度震驚、極度痛苦,又混雜著某種難以置信的狂喜的復(fù)雜表情。
幾秒鐘,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jì)。終于,一個破碎的、仿佛從靈魂深處擠壓出來的聲音,從他顫抖的唇間艱難地溢出:
「是……是你?」老周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那個……在……在二等艙走廊盡頭……趴在舷窗上看?!嶂鴥蓷l小辮子……畫畫的小女孩?」他每說一個詞,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眼神死死地釘在小女孩臉上,仿佛要穿透時光的迷霧,確認(rèn)一個絕不可能的答案。
小女孩猛地抬起頭,那雙盛滿驚惶和淚水的大眼睛,在聽到「畫畫」這個詞的瞬間,驟然亮了起來!如同沉沉的夜幕里,突然點(diǎn)亮了兩顆星辰。她忘記了寒冷,忘記了恐懼,小小的身體在老周寬大的外套里猛地坐直了,蒼白的臉上爆發(fā)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和難以置信的熟悉感。她伸出冰冷的小手,顫抖著指向老周布滿皺紋的臉頰,聲音因?yàn)闃O度的激動而變得又尖又細(xì):
「畫!畫大魚的哥哥!是你!是你!」她的聲音帶著穿透時光的驚喜和確認(rèn),「我記得!我記得你的臉!雖然……雖然多了好多線……但是眼睛!是畫畫哥哥的眼睛!」
她小小的身體激動得幾乎要從平臺上跳起來,語無倫次地比劃著:「大魚!就是你畫在紙上的!好大好大的魚!像船一樣大的魚!你說……你說它住在最深最深的海里,身上會發(fā)光,像……像星星掉進(jìn)了海里!」她的目光再次轉(zhuǎn)向玻璃后的「云朵」,充滿了純粹的、孩子氣的崇拜和感恩,「就是它!一模一樣!它救了我!它身上真的有光!暖暖的!」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碎裂。旋轉(zhuǎn)的紅光掃過老周瞬間慘白如紙的臉,掃過小女孩因激動而泛起紅暈的臉頰,掃過玻璃幕墻后那頭靜靜懸浮、如同巨大謎題本身的鯨鯊??諝饫镏皇O滦∨⑶宕鄥s石破天驚的指認(rèn)聲在空曠的館內(nèi)回蕩。
「它救了我!它身上真的有光!」
「啪嗒?!?/p>
一聲輕響。
老周一直緊握在手中的強(qiáng)力手電筒,從他無力的指間滑脫,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金屬平臺上,發(fā)出一聲空洞的回響。光束在地上胡亂地滾動了幾下,最終熄滅。他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竟踉蹌著后退了一步,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池邊護(hù)欄上。他布滿老人斑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屬欄桿,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撐他站立的東西。
他的頭深深地垂了下去,花白的頭發(fā)在閃爍的紅光下顯得異常刺目。寬闊的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低沉而破碎,在死寂的空氣中彌漫開濃重的悲傷。大顆大顆渾濁的淚水,從他深陷的眼窩里滾落,砸在冰冷的金屬平臺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是…是我畫的……」良久,他終于抬起頭,臉上縱橫的淚痕在紅光下如同血淚。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被撕裂的痛苦,「1943 年…春天…大西洋…『翡翠號』…開往紐約…我…我在船上當(dāng)服務(wù)生……攢錢……想去學(xué)畫畫……」
他的目光越過小女孩的頭頂,投向那片幽深的水域,投向玻璃幕墻后「云朵」那溫和卻深邃的眼睛,眼神空洞而遙遠(yuǎn),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玻璃,穿透了時光的阻隔,回到了那個冰冷刺骨、充斥著絕望與死亡的夜晚。
「沉了……船撞上水雷……太快了……到處都是尖叫……海水……冰冷刺骨……」老周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溺水般的窒息感,身體微微顫抖,「我……我掉進(jìn)海里……在黑暗里……往下沉……冷得骨頭都碎了……什么都看不見……只有黑……只有冷……」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驅(qū)散那刻骨的寒意,布滿血絲的眼睛重新聚焦在「云朵」身上,眼神里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震撼和一種近乎宿命的敬畏。
「快……快凍僵的時候……我腦子里……只剩下……只剩下白天……在紙上胡亂畫的那條大魚……」他抬起顫抖的手,指向「云朵」,指尖在空中劇烈地抖動著,「就是它……我幻想出來的……像鯨魚又像鯊魚……巨大……身上有光……像星星……在深海里游弋……會救人……」
老周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聲音哽咽:「我……我當(dāng)時想……要是……要是有這樣一條大魚……能……能救救那個總在舷窗邊看海的小姑娘……該多好……她那么小……那么喜歡?!辉摗顾f不下去,巨大的悲痛扼住了他的喉嚨,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抽泣。
他猛地轉(zhuǎn)向小女孩,眼神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近乎卑微的祈求:「可是……可是那只是……只是我快死的時候……一個絕望的……瘋了的念頭啊!一個……一個畫在紙上的……影子!它怎么會……它怎么能……」他痛苦地?fù)u著頭,仿佛無法承受這個打敗了他一生認(rèn)知的現(xiàn)實(shí)重量,「你怎么……你怎么會真的……被它……被它救起……帶到這里……幾十年后?」
老周的目光最后落回小女孩蒼白的小臉上,那眼神里交織著跨越時空的痛楚、無法理解的震撼,還有一絲失而復(fù)得般的、脆弱的光芒。
「孩子……你……」他顫抖著伸出手,似乎想去觸碰她,卻又不敢,「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一直安靜地聽著,大大的眼睛里映著閃爍的紅光,也映著老周臉上縱橫的淚水。她似乎被這巨大的悲傷和復(fù)雜的情緒所感染,小小的臉上沒有了之前的激動,只剩下一種懵懂的、帶著悲傷的安靜。她看著老周伸出的手,猶豫了一下,終于將自己冰冷的小手,輕輕地、試探性地放在了老周布滿老繭和皺紋的大手里。
「我叫阿阮?!顾穆曇艉茌p,卻清晰地穿透了老周壓抑的哽咽,「媽媽……媽媽叫我阿阮?!?/p>
「阿阮……」老周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個名字,仿佛要將它刻進(jìn)靈魂深處。他布滿皺紋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極其珍重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小手。跨越了四十多年冰冷刺骨的大西洋海水和無法想象的時空鴻溝,一只蒼老的手和一只稚嫩的手,在閃爍的紅色警燈下,在巨大而沉默的鯨鯊「云朵」的見證下,終于握在了一起。
冰冷的金屬平臺上,那滴落的淚水洇開的深色痕跡,與小女孩濕透的裙擺滴落的水漬,無聲地交融在一起。警報燈依舊在旋轉(zhuǎn),紅光掃過老周溝壑縱橫的臉,掃過阿阮蒼白的小臉,掃過「云朵」那雙深邃溫和的眼睛,也掃過旁邊控制臺上,那張靜靜躺著、字跡被水暈染得模糊不清卻觸目驚心的船票——1943。
**(獨(dú)白)**
于是,這座名為「蔚藍(lán)夢境」的海洋館,成了我們這群時間漂流者的避風(fēng)港。老周、我、還有那個來自 1943 年、名叫阿阮的小女孩,組成了一個秘密的「深潛俱樂部」。我們不再追問鯨鯊為何發(fā)光,水波如何成為時間的甬道,我們只知道,每一滴穿越而來的水,都裹挾著一個迷失的靈魂和一段亟待救贖的時光。它們像沉入深海的信號彈,在寂靜中等待一個頻率相同的回響。
「深潛俱樂部」的牌子,是用一塊沉船木的邊角料做的,粗糙的木紋里仿佛還浸著咸澀的海風(fēng)。它就掛在我和老周共用的小小工具間門上,字是我用熒光漆歪歪扭扭刷上去的,在白天毫不起眼。這里成了我們臨時的「總部」,堆滿了各種工具、水質(zhì)監(jiān)測儀、還有老周那些積滿灰塵的航海圖和舊報紙資料??諝饫飶浡鴻C(jī)油、消毒水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海腥味。
「液態(tài)共鳴?」我放下手里那本《流體力學(xué)基礎(chǔ)》,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看向正戴著老花鏡,在一張發(fā)黃的舊報紙上費(fèi)力地尋找什么的老周,「周伯,你確定……這理論靠譜?阿阮那次,是海水和池水……加上她極度的恐懼和你的強(qiáng)烈意念?」
「目前看,是唯一的線索?!估现茴^也沒抬,手指劃過報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水是關(guān)鍵媒介。但觸發(fā)點(diǎn)……可能在于穿越者自身攜帶的強(qiáng)烈情感能量,在某個『液態(tài)節(jié)點(diǎn)』與接收點(diǎn)的液體產(chǎn)生特殊共振……就像調(diào)對了某個頻率的電臺?!?/p>
他摘下眼鏡,疲憊地捏了捏眉心,眼里的紅血絲清晰可見。自從阿阮出現(xiàn),他就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阿阮那次,節(jié)點(diǎn)是沉船瞬間的冰冷海水和絕望恐懼。共鳴點(diǎn)是我們館里的海水池,還有我當(dāng)時……就在池邊,腦子里全是那條鯨鯊救她的畫面?!顾D了頓,目光投向工具間角落那張小小的折疊床——阿阮正蜷在上面熟睡,老周那件寬大的舊工裝外套像被子一樣蓋著她,只露出半張小臉,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是微蹙的。
「可我們怎么控制這個『共鳴』?」我壓低了聲音,怕吵醒阿阮,「總不能每次指望有人快淹死或者我們拼命幻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