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鐵銹味混著腐爛的稻草,幾乎要將人的神志一并腐蝕。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和父親一樣,無聲無息地爛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時,負(fù)責(zé)給我送飯的陳老,壓低了聲音。
他說,我知道一條路。
他說,天牢建成時,先帝曾為自己備下一條逃生密道,后被封死。
他說,他年輕時參與過修補(bǔ),入口就在女牢最北角那口常年滲水的井下。
我心頭一跳,死寂的血仿佛重新開始流動。
我借著放風(fēng)的機(jī)會,親自去看那口井。
井壁的青磚濕滑,長滿青苔,但在最深處,我用指甲摳到了一塊松動的磚。
磚縫里有嶄新的劃痕。
有人在我之前動過這里。
我的心瞬間沉入谷底。
回到牢房,我將發(fā)現(xiàn)告訴了守在我身邊的韓嬤嬤。
她是我母親的陪嫁,也是我如今唯一的依靠。
她聽后卻冷笑一聲:“那是元修,工部退下來的老匠人,我托人找的。他唯一的兒子被東廠番子當(dāng)街打死,連個說法都沒有。他肯幫我們?!?/p>
元修是個啞巴,被帶進(jìn)來時,佝僂著背,手里攥著一截炭筆和幾張粗糙的草紙。
他不會說話,只是用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打量著我,然后鋪開紙,飛快地畫著。
一條曲折的線條從井底開始,斜斜向下十五丈,穿過厚重的皇城地基,最終的出口,竟在宮外護(hù)城河的蘆葦蕩下。
但他又在圖上畫了幾個觸目驚心的叉。
韓嬤嬤替他解釋:“地道年久失修,這幾處都塌方了,只能勉強(qiáng)匍匐通過。最要命的是,皇城上的巡邏隊(duì),每半個時辰就會經(jīng)過一次,他們的腳步聲會引起震動,極易造成新的塌方?!?/p>
我盯著那張圖,腦中飛速盤算。半個時辰……時間太緊,風(fēng)險太大。
我的目光落在墻上那張薄薄的皇榜告示上,一個念頭瘋長。
“就明天,”我一字一頓,“祭天大典?!?/p>
屆時,全城戒嚴(yán),皇城內(nèi)大部分守軍都會被調(diào)往南郊祭天壇。
那是皇城最空虛的時候,也是我們唯一的機(jī)會。
計(jì)劃的第一步,就是要打開那口井。
我讓韓嬤嬤傳話,叫來了牢頭孫德海。
我只提了一個要求:“以清理牢底淤泥為由,明日午時,開啟女牢水井井蓋。”
他一聽,嚇得臉上肥肉直顫,差點(diǎn)給我跪下:“姑奶奶,您這是要從地底下穿到皇宮去?!這可是掉腦袋的罪!”
我沒理會他的哀嚎,只從枕下摸出一封信,信封上是我模仿沈硯的筆跡寫下的“孫大人親啟”。
我淡淡道:“你若不批,明日此刻,東廠就會在你家床底下搜出這封沈硯寫給你的親筆回信。”
沈硯是我父親的門生,也是東廠的眼中釘。
這封信是假的,但孫德海與沈硯私交甚密是真。
他貪生怕死,賭不起。
他死死盯著那封信,額上冷汗涔涔,最終咬碎了后槽牙,在文書上簽了字。
臨走前,他回頭,聲音發(fā)狠:“你們走后,就當(dāng)從沒見過我孫德海這個人!”
逃亡前夜,風(fēng)聲鶴唳。
蘇晚,我昔日的閨中密友,如今的階下囚,將一小包紙遞給我。
“韓嬤嬤讓我給你的,說是上好的蒙汗藥,若遇追兵,撒在火把上,能生出遮天蔽日的濃煙?!?/p>
她又從貼身衣物里,取出最后一塊繡帕,上面用金線繡著一株傲雪的紅梅,風(fēng)骨凜然。
“這是我入獄前繡的,若我們不幸走散,你就去揚(yáng)州梅嶺,找一位姓梅的繡娘。她是我娘的舊友,會護(hù)你周全?!?/p>
我將繡帕緊緊貼在心口,滾燙。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一字一句地發(fā)誓,絕不會讓她再陷入這般險境。
祭天大典的鐘鼓聲終于在京城上空響起,沉悶而悠長,像為這座腐朽的王朝奏響的喪鐘。
趁著守衛(wèi)換崗的空隙,我們撬開井蓋。
元修第一個順著繩索滑下,韓嬤嬤和蘇晚緊隨其后,我斷后。
地道里陰冷潮濕,四壁滴著水,混著泥土的腥氣,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zhàn)。
不知走了多久,頭頂忽然傳來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咚、咚、咚,每一下都仿佛踩在我的心上。
碎土和灰塵簌簌落下。
是巡甲!
元修猛地將我推進(jìn)墻壁一處凹陷,自己則像只壁虎般伏在地上,側(cè)耳傾聽。
時間仿佛凝固了,我連呼吸都已忘記。
不知過了多久,那腳步聲終于遠(yuǎn)去。
元修抬起頭,對我們比了個手勢:過去了。
我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繼續(xù)前行,終于,前方透出一絲微光。
出口到了。
元修合三人之力,奮力推開上面沉重的暗格石板,一股夾雜著水汽和蘆葦腥氣的風(fēng)涌了進(jìn)來。
我們手腳并用地爬出去,渾身泥濘,狼狽不堪。
可我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見不遠(yuǎn)處的河面上,一艘掛著“東廠”燈籠的官船,正緩緩駛來。
韓嬤嬤低呼一聲:“糟了,他們竟然封了河!”
千鈞一發(fā)之際,我腦中閃過蘇晚給我的那包藥粉。
我立刻從懷里掏出火折子和藥包,點(diǎn)燃一束干枯的蘆葦,將藥粉猛地撒了上去!
“轟”的一聲,刺鼻的濃煙瞬間炸開,如一堵黑墻,迅速彌漫了整個河面。
官船上傳來驚慌的呼喝與咳嗽聲,徹底亂了陣腳。
“走!”
我們趁亂一頭扎進(jìn)茂密的蘆葦深處,冰冷的河水瞬間淹過小腿。
不知在蘆葦蕩里躲了多久,直到天色泛起魚肚白,一艘破舊的漁舟才悄無聲息地靠了岸。
船頭立著一個頭戴斗笠的男人,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張冷硬而熟悉的臉。
竟是裴九淵。
他是沈硯身邊最得力的護(hù)衛(wèi),此刻卻扮作漁夫,風(fēng)塵仆仆。
他看著我們,沙啞的嗓子里只擠出幾個字:“沈大人派我來接應(yīng)。去江南,那里有人等著你們,為沈家翻案?!?/p>
我用力扶著幾乎虛脫的蘇晚上了船,在船身離開河岸的瞬間,我回頭望向那座巍峨的京城。
黎明前的火光已經(jīng)漸漸熄滅,只剩下一個龐大而沉默的輪廓。
這一次,我們不再是倉皇的逃亡者。
漁舟悄無聲息地劃開水波,載著我們,也載著傾覆的一切,駛向茫茫未知的南方。
夜風(fēng)裹挾著河水的腥氣吹在臉上,冰冷刺骨,卻也讓人無比清醒。
裴九淵沉默地?fù)u著櫓,船身在黑暗中平穩(wěn)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