輿論的火,一旦點燃,就再也摁不住了。
皇帝想用一把火燒掉罪證,我就要用另一把火,點燃天下士子之心。
那幅《焚書圖》,就是最好的火種。
但我不能親自去點。越是這種時候,我越要藏得滴水不漏。
“去拜訪葉老夫子?!蔽覍α珞鹫f,“就說你尋到一幅前朝孤品,特去請他鑒賞?!?/p>
葉老夫子,三朝元老,門生故吏遍布天下,雖已致仕,卻是大齊士林的泰山北斗。
他的清談會,比朝會更能左右讀書人的心思。
柳如箴冰雪聰明,一點就透。
她沒用我的名義,而是借著陳硯的關系,備了厚禮,恭恭敬敬地遞上拜帖。
帖子上的理由無懈可擊:久慕夫子德望,偶得奇畫,不敢私藏,敬請品題。
三日后,葉府的清談會照常舉行。
京中有頭有臉的文人雅士,幾乎都到齊了。
這些人,平日里吟風弄月,不問政事,但國子監(jiān)的佛經(jīng),邊關的傳聞,早已在他們心中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只是誰也不敢先開口。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氣氛正是融洽之時,柳如箴起身,盈盈一拜:“小女偶得一幅畫作,畫工奇絕,意境深遠,只是才疏學淺,參不透其中妙處,懇請夫子與諸位先生指點一二?!?/p>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
畫卷在仆人的手中緩緩展開。
起初,眾人只是贊嘆繡工的精妙。
蘇晚的手藝,早已出神入化,那火光,那人影,栩栩如生,仿佛要從綢布上走下來。
可當他們看清畫中人的影子時,滿堂的喧嘩,瞬間死寂。
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看懂了。
那背火而立的孤影,分明就是當今天子。
而那被火焰吞噬的,哪里是什么書,分明是堆積如山的賬冊!
畫中沒有一個字,卻把“焚賬掩罪”四個字,寫得淋漓盡致,刻得入木三分。
一個年輕學子猛地站起來,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幅畫。
“砰”的一聲,有人失手打翻了酒杯,酒水潑了一地,也無人理會。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連葉老夫子渾濁的雙眼,也驟然迸射出駭人的精光。
他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到畫前,枯瘦的手指幾乎要撫上那片火海,卻又在半空中停住。
良久,他長嘆一聲,那聲音里,有痛心,有失望,更有無盡的悲涼。
“一幅畫,一支針,有時候,比刀劍還有力?!彼従彮h(huán)視眾人,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可惜……可惜此等警世之作,終究只有一幅,不能叫天下讀書人都看上一眼啊?!?/p>
第11章 第19章 影子比人先進了宮
宮里徹底亂了。
井中倒影的消息,像一滴墨落入清水,迅速在整座紫禁城暈開。
起初只是幾個洗衣宮女的竊竊私語,說水里的人影和城門上的鬼影一模一樣。
后來,傳聞愈演愈烈,說有人在御花園的池塘里,在鎏金水缸里,甚至在自己喝茶的杯盞里,都看到了那個立于火前的孤魂。
影子無處不在,仿佛已經(jīng)成了齊昭的心魔。
他開始變得暴躁易怒,據(jù)說連最受寵的李懷恩公公,都因為端上來的茶水晃動,被他一腳踹翻。
他下令用木板封死宮中所有的水井,撤掉所有帶水的盆景,甚至吃飯的湯碗都必須用蓋子蓋得嚴嚴實實。
可恐懼是封不住的。
越是遮掩,那道影子就越是清晰地刻在每個人的心里。
元修深夜叩開我的門,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憂慮。
「夠了,阿晚。收手吧。再鬧下去,全城都要為你陪葬。」他壓低聲音,「齊昭已經(jīng)瘋了,他派了禁軍封鎖各個街口,挨家挨戶地搜查刻版、白布,甚至連孩童手里的皮影都在收繳。他是在逼你現(xiàn)身?!?/p>
蘇晚坐在一旁,正用細密的針腳繡著一幅新的圖樣,聞言,她的手微微一頓。
她抬起頭,清冷的月光照著她蒼白的臉:「哥哥,我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p>
是啊,沒有退路了。
我看著窗外漆黑的夜幕,那深沉的黑色,仿佛隨時會撲進來,將我們吞噬。
我一手策劃的這場大戲,已經(jīng)唱到了最關鍵的一折。
鬼影、童謠、民怨,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已經(jīng)成功地在齊昭的心上鑿開了一道裂縫。
但還不夠。
鬼魅終究是鬼魅,只要找不到源頭,齊昭就可以永遠自欺欺人,將這一切歸咎于妖言惑眾。
他可以殺光戲班,可以填平水井,可以燒掉所有圖冊,但他心中的那道影子,只會越來越深。
我要的,不是讓他恐懼,是讓他崩潰。
我要讓這道虛無的影子,長出骨血,站到他面前。
「元修,」我轉過身,目光平靜地迎上他焦灼的視線,「你說得對,他是在逼我現(xiàn)身?!?/p>
「那你……」
我笑了笑,那笑意里沒有半分溫度。「那我就如他所愿?!?/p>
元修和蘇晚同時一震。蘇晚手里的繡繃「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你瘋了!」元修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自投羅網(wǎng)?這是送死!」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不。這是將軍。我要親自走進棋盤,做他最致命的那顆棋子。他想找到那個妖言惑眾的源頭,我就去做那個源頭。他想抓住那道讓他夜不能寐的鬼影,我就去做那道鬼影?!?/p>
我抽出手,走到蘇晚面前,拾起地上的繡繃。
上面是一片空白的綃紗,只有角落里,用金線繡了一輪小小的太陽。
我輕輕撫摸著那輪太陽,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影子鬧得再大,也終究是影子??扇绻@道影子有了名字,有了臉,有了過去,被抓住,被審問,被關進刑部大牢……你想,百姓們會怎么說?他們會說,‘蘇相的冤魂,被人抓住了’?!?/p>
我的話讓元修徹底愣住了。
他明白了。
我不是去送死,我是去做一個活著的證據(jù)。
一個能讓所有流言蜚語都凝成事實的證據(jù)。
齊昭可以對付鬼,但他怎么對付一個萬民心中「含冤歸來」的人?
第二日清晨,天光大亮。
我換上了一身最素凈的白衣,沒有帶任何東西,獨自一人,朝著刑部衙門走去。
長街之上,百姓見我,無不驚愕避讓,竊竊私語。
他們認出了我,這個曾經(jīng)名動京城,如今卻與「鬼影」牽連在一起的人。
我目不斜視,一步步走到刑部大門前,在「肅靜」「回避」的牌子下站定。
高高的臺階上,衙役們手持水火棍,如臨大敵。
我仰起頭,陽光刺眼,但我沒有眨眼。
我看著那塊黑底金字的牌匾,朗聲道:「罪臣顧尋,前來……自首?!?/p>
聲音不大,卻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整個京城掀起滔天巨浪。
我被關進了刑部最深處的天牢。
這里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和腐朽的氣味。
但我心中卻一片平靜。
我閉上眼,靜靜地等待著。
他一定會見我。
我等的,就是他親自將我這道「影子」,請進他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