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北方深秋，風已帶著刮骨的寒意。朝白河的水面在昏黃的路燈下泛著粼粼微光?？蔹S的柳條無力垂落，偶爾被風卷起，抽打在冰冷的石欄桿上，發(fā)出“啪啪”輕響，更添蕭瑟。
宋知夏緊了緊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薄呢外套，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懷中緊抱著一個用彩色包裝紙精心包裹的長方形盒子——里面是她熬了好幾個夜晚才織好的深灰色羊絨圍巾，還有一支她省吃儉用數(shù)月才咬牙買下的派克金筆。那是陳宇翔心心念念許久的物件。
今天是陳宇翔的生日。也是他們“戀愛”的第八個年頭。
陳宇翔實習的公司就在朝白河對岸那棟嶄新的寫字樓里。他說最近項目忙，常加班到深夜，沒空過生日，叮囑她不必辛苦過來。
她特意沒告訴他，想給他一個驚喜。想象著他收到禮物時驚喜的表情，或許還會揉揉她的頭發(fā)，說一句：“還是夏夏最懂我?！?心頭涌起的一絲溫暖勉強驅(qū)散了夜風帶來的寒意。
她加快腳步，穿過那座有些年頭的石橋。陳宇翔所在的公司在五樓。電梯平穩(wěn)上升，宋知夏的心跳卻莫名失序。
五樓的走廊很寂靜，大部分人都下班了。只有陳宇翔所在的項目組辦公室內(nèi)還隱隱透出燈光。未關(guān)嚴的門縫里，漏出一絲令人心悸的細微聲響。
宋知夏的腳步猛地頓住。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靠近門口，目光透過門上的百葉窗縫隙向內(nèi)望去。
縫隙不大，卻足夠她看清一切。
近門的辦公桌旁，她傾盡所有去愛去付出的男人——陳宇翔，正將一個穿著米白色羊絨套裙、氣質(zhì)高傲精致的女孩死死箍在懷里。
他的吻狂熱地落在女孩雪白的頸側(cè)，一只手急切地探入她敞開的衣襟，在那片光滑細膩的肌膚上肆意游移摩挲。女孩仰著頭，發(fā)出壓抑而享受的輕哼，雙手緊纏著他的脖頸，指尖曖昧地穿行在他短發(fā)間。
那個女孩，宋知夏認得——林薇，京市人，陳宇翔的同班同學。陳宇翔曾“無意”提起過，她的父親是某著名外企高管。他言語間透露出的那份羨慕和向往，此刻化作眼前這幅令人作嘔的畫面。
“轟——！”
一道驚雷在宋知夏的腦中炸開！全身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刺骨的冰寒！眼前陣陣發(fā)黑，整個世界天旋地轉(zhuǎn)，轟然崩塌！
精心準備的禮物盒，從她探出的手指間滑落。落地的“啪嗒”聲，伴隨著門被緩慢推開的“咯吱”聲，在死寂的走廊中炸響。
擁吻的兩人驟然分開，驚愕地望向門口。
陳宇翔看清是她，臉上的情欲瞬間凍結(jié)，被巨大的慌亂和一絲被撞破的惱怒取代。他觸電般松開林薇，下意識的后退了一步。
林薇也收拾好凌亂的衣物，站直身體，臉上掠過被打擾的不悅，隨即用一種審視而輕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門口這個衣著寒酸、臉色慘白的女孩。
“宇翔，她是誰？” 林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居高臨下的質(zhì)問，狠狠扎進宋知夏的耳膜。
陳宇翔的眼神在宋知夏和林薇之間飛速掃過，短暫的慌亂后，他便做出了選擇。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急切地向林薇解釋：“薇薇，別誤會！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老家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宋知夏！人有點軸，一直挺依賴我的?！?他刻意加重了“妹妹”和“依賴”兩個詞。
他甚至帶著明顯的撇清意味，躲開了宋知夏想要抓住他衣袖的手，唯恐那觸碰使他更加難堪?！跋南?，你怎么跑這兒來了？不是讓你別來公司找我嗎？快回去！” 語氣里滿是呵斥與不耐。
“妹妹？依賴？”
這兩個詞像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進宋知夏抽搐的心臟！
過去八年的畫面，不，是過去二十年被愚弄、被利用的碎片，如同尖銳的玻璃碴，瘋狂地倒灌進她的腦海！
——初中，他逃課去游戲廳，老師質(zhì)問，她紅著臉站起來頂罪：“老師，是我肚子疼，讓宇翔哥哥替我買藥去了……”
——高三，他抱著她，聲音哽咽乞求：“夏夏，最后一次！求你了！你腦子那么好用，復讀一年肯定還能考上清大！我不行，考不上我爸會打死我的！你忍心嗎？如果我考不上，我們就會被迫分開，哪還有什么未來？” 她在“愛情”的綁架下，艱難地應(yīng)下了在高考答卷上互換名字。
——復讀那年，他給她來信哭訴生活費不夠，要勤工儉學，沒時間好好讀書。她省下父母給的錢補貼他，讓他安心讀書。
——在她考上清大后：“夏夏，大學課程太難了，我根本聽不懂！你幫我聽課，做筆記好不好？不然我掛科畢不了業(yè)，怎么找工作養(yǎng)你？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于是，三年里她成了他的影子，替他上著枯燥的專業(yè)課，熬夜整理筆記，代寫作業(yè)、論文！自己的學業(yè)卻勉強掙扎在及格線上。
而他，用著她的心血，在導師面前侃侃而談，贏得贊譽。穿著花她錢買的名牌服飾，花言巧語哄著林薇，意圖攀附高枝！
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一個被PUA到骨髓里、活該被榨干最后一滴血的蠢貨！她所有的付出、犧牲、青春和夢想，在他口中，竟只是輕飄飄的“妹妹”？！
巨大的荒謬感和滔天的憤怒瞬間沖垮了她最后一絲理智！委屈、不甘和被欺騙的恥辱，如同火山猛烈爆發(fā)！
“陳宇翔——?。?！”
宋知夏渾身劇烈顫抖，眼睛死死瞪著陳宇翔，那眼神里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恨意！
“你這個徹頭徹尾的混蛋！騙子！你利用我！騙我替你高考！騙我的感情！騙我的錢！騙我的人生?。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的，帶著血腥味。
她猛地指向一旁皺著眉、似乎還沒理清狀況的林薇，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還有你！你以為他是什么好東西？！他清大學生的身份是假的！是他騙我替他考的！他所有的筆記、作業(yè)、論文，都是我寫的！他花的錢，都是我給的！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小偷！寄生蟲！”
“閉嘴！宋知夏！你瘋了！” 陳宇翔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眼中迸出駭人的殺意！他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好不容易攀上的高枝，眼看就要被這個“蠢女人”徹底摧毀！
他猛撲上前，死死捂住宋知夏的嘴！巨大的力量讓她幾乎窒息，只能發(fā)出“嗚嗚”的悶響。
“賤人！你想毀了我？！你休想！” 他低吼著，聲音因恐懼和暴怒而扭曲變形。
宋知夏屈膝狠狠頂向他的下體，用盡全身力氣一把將他推倒在地，轉(zhuǎn)身便向樓梯間逃去！陳宇翔強忍著劇痛，踉蹌爬起來，緊追而去。
林薇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驚得花容失色，捂著嘴后退幾步，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失控的一幕。猶豫片刻，也跟了出去。
冰冷的夜風刮過宋知夏單薄的身體。她剛剛跑上石橋，就被追來的陳宇翔抓住了胳膊。
“放開我！陳宇翔！我要舉報你！我要讓你身敗名裂！我要讓你一無所有?。 ?宋知夏用氣嘶喊著，指甲在他臉上狠狠劃過，留下幾道滲血的紅痕。
“找死！” 臉上火辣辣的劇痛徹底點燃了陳宇翔的恐懼和毀滅欲。他眼中兇光畢露，所有的偽善、算計在這一刻蕩然無存，只剩下原始的猙獰。
“滾下去清醒清醒吧！蠢貨！” 他發(fā)出一聲低吼，狠狠將還在掙扎的宋知夏推向欄桿外！
“啊——??！”
身體驟然失重的恐懼淹沒了一切！宋知夏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整個人便向下墜落！
“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間將她吞噬！瘋狂的倒灌入口鼻，窒息感如同鐵鉗扼緊了喉嚨！
她在河水中絕望地掙扎，手腳亂蹬，試圖抓住什么，肺里的空氣被迅速擠壓殆盡，每一次徒勞的呼吸，涌入的都是更多的污水，帶來火辣辣的灼痛和瀕死的絕望。
她掙扎著，一次次短暫地浮出水面，模糊的視線望向岸邊——
昏黃的光線下，陳宇翔那張曾經(jīng)英俊的臉只剩下扭曲的驚恐。他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一把拉起嚇傻了的林薇，頭也不回地倉皇逃離！
他沒有呼救！他是真的想要她死！
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徹底破滅。冰冷的河水再次將她拖入黑暗的深淵。
意識在寒冷與窒息中迅速消散。
最后一絲殘存的聽覺，似乎隱隱捕捉到模糊的驚呼：
“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那邊！那個男的跑了！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呵……抓住他？來不及了……爸、媽……對不起……
陳宇翔……若有來世……我宋知夏……定要你……永墜深淵，萬劫不復！
刻骨的恨意，在她意識徹底湮滅的最后一刻，如同烙印，深深鐫入靈魂深處。
護城河面，只留下幾圈絕望的漣漪，迅速被冰冷的夜色吞噬，歸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