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混著泥土和血腥味的雨水狠狠砸在林晚臉上，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她猛地嗆咳起來，混合著泥漿和鐵銹味的液體涌進喉嚨。意識從一片混沌的劇痛和窒息感中艱難地浮起。后背撕裂般的疼痛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針扎似的銳痛。
她趴在地上，身下是冰冷濕滑的青石板。冰冷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也徹底喚醒了求生的本能。她猛地抬起頭，視線被雨水模糊。
這里是……楚府后墻外的排水溝！距離那堵高聳森嚴、如同怪獸脊背般的府墻不過幾丈遠。她是從那狹窄的、幾乎被震塌的巖縫盡頭被爆炸的氣浪“噴”出來的！
身后，那座盤踞在黑暗中的巨大府邸，此刻正發(fā)出沉悶的、不祥的呻吟。滾滾的濃煙混合著詭異的、泛著熒光的綠色蒸汽，如同巨獸垂死的吐息，從府邸深處——很可能是她剛剛逃出的那片區(qū)域——的多個地方升騰而起，在瓢潑大雨中掙扎著上升，又被無情的雨水打散、壓回地面，形成一片低矮的、散發(fā)著刺鼻惡臭的霧瘴。府邸內部，隱約傳來混亂的、被雨水和墻壁阻隔得模糊不清的喧囂：驚恐的尖叫、憤怒的咆哮、零星的、沉悶的槍聲……像一鍋煮沸的、充滿絕望的毒粥。
成功了？至少是部分成功了！那核心區(qū)域的爆炸，那被引爆的怪物狂潮，足以讓楚蕓樵的魔窟陷入滅頂之亂！
這個念頭帶來的短暫快意，瞬間被更深的冰冷和身體的劇痛淹沒。林晚掙扎著想爬起來，但后背的劇痛讓她幾乎再次栽倒。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十指指甲幾乎全部翻裂剝落，血肉模糊，沾滿了黑色的污泥和暗紅色的血痂。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全身散架般的痛楚。
必須離開！立刻！爆炸和混亂只能拖延一時，一旦楚蕓樵或者馬副官騰出手來（如果他們還沒死），第一件事就是封鎖整個青石鎮(zhèn)，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
她用盡全身力氣，拖著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身體，手腳并用地爬出污穢的排水溝。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身上的污泥和血跡，帶來短暫的清醒，也帶走了僅存的熱量。她渾身濕透，冷得牙齒都在打顫，每一塊肌肉都在哀嚎。
辨明了方向，她咬緊牙關，強迫自己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沖向鎮(zhèn)子邊緣最混亂、最黑暗的貧民區(q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后背的劇痛讓她不得不佝僂著身體，每一步都牽扯得眼前發(fā)黑。她不敢走大路，只能沿著狹窄、泥濘、散發(fā)著垃圾惡臭的小巷穿行，像一只在暴風雨中艱難爬行的受傷野獸。
雨幕成了她唯一的掩護。青石鎮(zhèn)在深夜的暴雨中死寂一片，偶爾有被楚府方向傳來的爆炸和混亂驚醒的居民推開窗戶，驚恐地張望一眼，又立刻緊緊關上。沒人會在這種鬼天氣和楚府出事的檔口出門。
不知跌倒了多少次，又掙扎著爬起來多少次。意識在劇痛、寒冷和失血的眩暈中反復沉浮。眼前開始出現(xiàn)重影，耳朵里嗡嗡作響。她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了，身體和意志都瀕臨極限。
就在她扶著一堵冰冷的、長滿苔蘚的土墻，大口喘息，幾乎要滑倒的時候，眼角的余光瞥見了墻角一條被雨水沖刷得格外湍急的排水溝。
溝里渾濁的水流翻滾著，沖刷著垃圾和污泥。但就在靠近溝壁的地方，一縷極其粘稠的、散發(fā)著微弱幽綠色熒光的液體，正頑強地附著在石壁上，沒有被湍急的水流完全沖走！那顏色，那質地，那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腥甜混合著防腐劑的氣味……
林晚的心臟猛地一縮！這液體……正是溶洞里那些培養(yǎng)罐中浸泡怪物的東西！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在鎮(zhèn)子邊緣的排水溝里？
一個冰冷刺骨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有東西逃出來了！在爆炸和大亂中，有實驗室里的怪物……逃到了地面上！
這個認知帶來的恐懼，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她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順著冰冷的土墻滑倒，重重地砸在泥濘的地上。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之前，她模糊的視線似乎捕捉到，在遠處雨幕籠罩的巷口，一個僵硬、高大的、穿著深色破爛軍裝的影子，正以一種極其不協(xié)調的姿態(tài)，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沒入了更深的黑暗。
……
冰冷。刺骨的冰冷。
然后是痛。無處不在的、如同被碾碎后又粗暴拼接起來的劇痛。
林晚的意識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漂浮，時而沉入冰冷刺骨的海底，時而被劇烈的疼痛猛地拽回現(xiàn)實。她感覺自己像一塊破布，被隨意地丟棄在某個角落。
有粗糙的觸感……是干草？還有濃重的、混合著牲口糞便、干草灰塵和劣質煙草的氣味。
她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聚焦。
這是一個極其低矮、破敗的棚子。用廢棄的木板、油氈和茅草胡亂搭建，四處漏風。冰冷的雨水正從幾個破洞滴滴答答地漏進來。她躺在一堆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上，身上蓋著一件同樣散發(fā)著汗臭和牲口氣味的、破舊不堪的厚棉襖。
棚子角落里，一個佝僂的身影正背對著她，蹲在一個用幾塊破磚頭壘成的簡易小灶前。灶膛里燃燒著微弱的柴火，上面架著一個熏得漆黑的瓦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煮著什么，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苦澀的草藥味。火光在那佝僂的身影上跳躍，勾勒出一個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的老嫗輪廓。
“咳……咳咳……” 林晚想開口，喉嚨卻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只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牽扯得后背的傷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讓她瞬間蜷縮起來，額頭上滲出冷汗。
灶邊的身影猛地一顫，轉過身來。
那是一張飽經(jīng)風霜、布滿深刻皺紋的臉，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警惕和……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正是林晚初到青石鎮(zhèn)時，在街角向她透露楚府“陰兵”消息的那個缺了門牙的老頭！此刻他卻穿著一身破爛的女裝，頭上包著臟污的頭巾，刻意扮成了老婦的模樣！
“你……你醒了？”老頭（老嫗？）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恐懼，他（她？）飛快地瞥了一眼棚子漏風的門外，“別出聲！千萬別出聲！”
“是……是你？”林晚的聲音嘶啞得厲害，認出了對方。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后背的劇痛逼得倒抽一口冷氣。
“別動！骨頭怕是傷著了！”老頭（老嫗）急忙擺手，眼神更加驚恐，“我的老天爺！你怎么敢……怎么敢招惹楚閻王？！昨晚……昨晚那動靜……半個鎮(zhèn)子都聽見了！府里炸了鍋！火光和綠煙沖天！還有……還有那些……”他（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后怕，“穿軍裝的……還有穿前清官袍的……‘東西’！跑出來好幾個！鎮(zhèn)子都戒嚴了！兵爺們像瘋狗一樣在抓人！見人就打，挨家挨戶地搜！說是抓……抓奸細！”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混亂擴散出來了！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她艱難地問。
“我……我夜里去后街倒泔水，”老頭（老嫗）的聲音帶著哭腔，“看見你……像塊破布似的趴在爛泥里……旁邊……旁邊溝里還有那……那綠油油的臟東西！嚇死我了！可……可那天你給了我?guī)讉€銅板……我……我不能看著你死在那兒?。∧切┍切┕治铩彼ㄋ┱Z無倫次，顯然嚇得不輕，“只能把你拖到這廢馬棚里……我……我換了身行頭……”
“謝謝……”林晚的聲音干澀，但充滿真誠。在這種時候，這微小的善意如同寒夜里的火星。“楚府……現(xiàn)在怎么樣？”
“亂套了！徹底亂套了！”老頭（老嫗）湊近一點，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恐懼，“聽說……聽說楚閻王快不行了！咳得昏天黑地，吐的都是黑血！馬閻王……馬副官好像也傷著了，半邊臉都爛了！跟惡鬼似的！現(xiàn)在府里是另一個姓張的副官在主事，正發(fā)了瘋似的抓人填窟窿呢！鎮(zhèn)子只許進不許出！路口都架著槍！他們在找……找一個女大夫！懸賞……懸賞五百大洋！”他（她）看著林晚，眼神復雜，“你……你真是……”
林晚沒有回答。楚蕓樵毒發(fā)垂危，馬副官重傷，這在意料之中。但新的掌權者更加瘋狂。五百大洋的懸賞，足以讓整個青石鎮(zhèn)變成捕獵她的陷阱。她的處境，比在楚府時更加兇險！這里隨時可能被發(fā)現(xiàn)。
“藥……”她指了指那個冒著苦澀熱氣的瓦罐。
“哦！哦！”老頭（老嫗）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用一塊破布墊著，將瓦罐從火上端下，倒出小半碗黑乎乎、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藥汁，“快……快喝了！我婆娘……以前摔斷腿，赤腳郎中給開的方子……續(xù)斷、骨碎補……活血化瘀的……總……總比沒有強……”他（她）的眼神躲閃，顯然對自己的“醫(yī)術”毫無信心。
林晚沒有猶豫。她忍著濃烈的苦澀，小口小口地將溫熱的藥汁喝了下去。一股暖流順著喉嚨滑下，暫時驅散了一些寒意，但后背的劇痛絲毫未減。她知道自己的傷勢，肋骨可能骨裂，后背肌肉嚴重挫傷甚至撕裂，內臟也可能受到震蕩。這碗粗劣的草藥，聊勝于無。
“我不能連累你……”林晚喝完藥，聲音依舊虛弱，但眼神已經(jīng)恢復了那種冰冷的銳利，“告訴我……鎮(zhèn)子哪里……最不可能被搜查？哪里……能藏身？”
老頭（老嫗）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掙扎和恐懼。他（她）看了看林晚慘白的臉和血肉模糊的手，又想起那五百塊大洋的懸賞和外面如狼似虎的士兵，嘴唇哆嗦著。
“……鎮(zhèn)西頭……亂葬崗……”他（她）的聲音細如蚊蚋，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絕望，“老義莊……塌了半邊……沒人去……連野狗都不愛去……兵爺們……嫌晦氣……”他（她）飛快地從懷里掏出兩個冰冷的、硬邦邦的雜糧窩頭，塞到林晚手里，“只有……只有這個了……趁著天沒大亮……雨還沒?！熳撸 ?/p>
亂葬崗……義莊……確實是最不可能被搜查，也最接近“逃離”可能的地方。
林晚握緊冰冷的窩頭，深深看了這個在恐懼中依然向她伸出援手的老人一眼，將這份恩情刻在心里?！岸嘀x……保重?！?/p>
她不再多言，掙扎著起身。每一次動作都伴隨著骨骼和肌肉的劇痛抗議。她咬緊牙關，將破棉襖裹緊，重新將自己投入外面冰冷的、無情的雨幕之中。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淺淺的、帶著血色的腳印，旋即被雨水沖刷干凈。
青石鎮(zhèn)的街道，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雨幕中，如同鬼域。偶爾有士兵小隊打著昏黃的手電筒匆匆跑過，沉重的皮靴踩在水洼里，濺起渾濁的水花。電筒光柱如同探照燈，在濕漉漉的墻壁和緊閉的門窗上掃過，帶著森然的殺氣。通緝告示已經(jīng)被連夜貼滿了街角巷口，上面畫著一個模糊的、帶著斗笠的女人頭像，旁邊是觸目驚心的“五百大洋”字樣。雨水沖刷著墨跡，讓那畫像顯得更加扭曲詭異。
林晚像一抹真正的幽靈，緊貼著墻壁的陰影，在狹窄的、迷宮般的小巷中穿行。她避開所有可能有光的地方，依靠著對方向和地形的模糊記憶，以及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直覺，向著鎮(zhèn)西頭那片代表死亡和遺忘的區(qū)域挪動。
身體的劇痛和寒冷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她的意志。后背的傷處如同有一把燒紅的烙鐵在不斷按壓。失血帶來的眩暈感陣陣襲來。她只能靠死死掐住自己的傷口，用更尖銳的疼痛來保持清醒。那兩個冰冷的窩頭被她掰碎了，一點點塞進嘴里，用唾液艱難地軟化、吞咽，補充著幾乎耗盡的體力。
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雨水似乎都麻木了她的感官。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更加濃重的、仿佛連雨水都無法穿透的黑暗。
亂葬崗到了。
低矮起伏的墳包如同大地潰爛的膿瘡，在雨水中沉默地矗立。歪斜殘破的石碑半埋在泥濘里，刻著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菟赖臉淠旧煺怪b獰的枝椏，像絕望的手臂伸向鉛灰色的天空?？諝饫飶浡嗤恋男葰夂鸵环N……若有若無的、陳舊的、屬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氣味。
而在亂葬崗的邊緣，一座孤零零的建筑半塌在荒草之中。殘存的墻壁焦黑，瓦礫遍地，只剩下一個勉強還算完整的偏殿骨架，在風雨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這就是那座廢棄的老義莊。
林晚拖著沉重的步伐，踉蹌著走向那處廢墟。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漿和不知名的碎骨上。當她終于穿過殘破的門洞，踏入那勉強能遮擋一點風雨的偏殿時，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了一絲。她再也支撐不住，靠著冰冷潮濕、布滿蛛網(wǎng)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
身體像散了架一樣。疼痛、寒冷、疲憊、失血……所有的負面感覺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將她徹底淹沒。她蜷縮在角落里，裹緊那件散發(fā)著異味的破棉襖，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外面，雨聲依舊嘩嘩作響。楚府的混亂似乎被距離和雨幕阻隔，變得遙遠而模糊。但林晚知道，那只是表象。搜捕的網(wǎng)正在收緊。五百大洋的誘惑足以讓任何人變成野獸。楚蕓樵還沒死透，馬副官還活著，那個巨大的、搏動的地心肉瘤……是否真的被摧毀了？逃出來的怪物……又有多少？
還有父親……那個浸泡在綠色藥液中的身影……
紛亂的思緒和身體的痛苦交織，如同最殘酷的刑罰。她閉上眼，強迫自己休息，積蓄哪怕一絲一毫的力量。手指無意識地摸索到懷里，那里，貼身藏著的，是父親那枚冰冷的、刻著晚香玉的黃銅懷表。金屬的冰冷觸感，像是一劑強心針，刺入她麻木的神經(jīng)。
血債尚未清償。
地獄之火，剛剛點燃。
她需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