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承恩殿外再次響起了不同尋常的喧嘩。這一次,沒有甲胄的鏗鏘,只有內(nèi)侍總管帶著哭腔的、變了調(diào)的尖利嗓音劃破雪夜的寂靜:“陛下!陛下急召沈娘娘!快!快!”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我。李昭的身體,自登基后便一直不好,那杯鴆酒事件后更是每況愈下,太醫(yī)院的藥就沒斷過。這個時辰急召……難道是……
我強撐著沉重的身子,在云袖的攙扶下,裹上厚厚的狐裘,頂著漫天風(fēng)雪,步履蹣跚地趕往皇帝的寢宮——昭陽殿。雪片被狂風(fēng)卷著,如同冰冷的刀子刮在臉上。宮道上的積雪已沒過腳踝,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肅殺的氣氛,不安地躁動著。
昭陽殿內(nèi)燈火通明,卻彌漫著一股濃重到化不開的藥味和……死亡的腐朽氣息。御醫(yī)們跪了一地,個個面如土色。龍榻前,只有幾個心腹老太監(jiān)侍立著,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李昭躺在明黃的龍榻上,臉色灰敗得如同金紙,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曾經(jīng)銳利的眼神此刻渙散無光,只剩下行將就木的渾濁。他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撕心裂肺,嘴角不斷溢出暗紅的血沫,染污了明黃的寢衣和被褥。他瘦得脫了形,寬大的龍袍穿在身上空空蕩蕩,哪里還有半分帝王的威儀,只剩下一具被病痛和權(quán)力掏空的殘破軀殼。
我的到來似乎讓他渾濁的眼睛里亮起了一絲微弱的光。他費力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顫抖著指向我,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知……知微……過……過來……”
我忍著心中的驚悸和翻涌的復(fù)雜情緒,在云袖的攙扶下,一步步挪到龍榻前。濃重的藥味和血腥氣混合在一起,熏得我胃里一陣翻騰。
就在我靠近的瞬間,一只冰冷得如同鐵鉗般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啊!”我痛呼出聲,下意識地想掙脫。
“別……別動!”李昭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垂死之人的執(zhí)拗和不容抗拒的威壓。他死死地攥著我的手腕,用盡全身力氣,將我的手,連同我腹中那個尚未出生的孩子,一起,重重地按在了跪在龍榻旁的一個小小身影的掌心上!
那是一個約莫三四歲的男孩,穿著小小的皇子服制,正是李昭唯一的嫡子——張皇后所出的皇子李宸。小家伙顯然被這肅殺的氣氛和父親可怕的模樣嚇壞了,小臉煞白,大大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卻緊緊抿著嘴唇,強忍著不敢哭出聲,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他那小小的、溫?zé)岬恼菩?,被李昭冰冷的手和我的手疊壓著,形成一種詭異而沉重的聯(lián)結(jié)。
“江……山……”李昭的呼吸急促得如同拉風(fēng)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血沫,“托……托付……給……給你……和……宸兒……”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里充滿了不甘、掙扎,還有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最后一絲……近乎哀求的托付?他像是在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將他最珍視的權(quán)柄,和他唯一還抱有期望的血脈,強行塞到我的手里。
“護(hù)……護(hù)好他……朕……朕的……江山……”他的聲音越來越弱,目光卻依舊死死地鎖住我,仿佛要將我的靈魂都看穿,“朕……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他的目光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向龍榻旁另一個沉默的身影。
直到此刻,我才驚覺,在龍榻的陰影里,靠近屏風(fēng)的位置,還站著一個人!
是蕭珩!
他不知何時已悄然立于殿中。依舊是那一身玄色常服,身形似乎比鴆酒事件前清減了許多,臉色在殿內(nèi)燭火的映照下,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但那雙眼睛,卻如同歷經(jīng)劫火淬煉后的寒潭,深邃、沉靜,銳利依舊,只是眉宇間添了更多的風(fēng)霜和一種沉淀下來的、內(nèi)斂的鋒芒。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岳,無聲無息,卻讓整個昭陽殿都籠罩在他的氣場之下。他的目光,平靜無波地落在龍榻上垂死的帝王身上,也落在我被強行按在小皇子掌心的手上。
李昭的目光艱難地轉(zhuǎn)向蕭珩,那眼神里充滿了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刻骨的忌憚,有無法釋懷的恨意,有被挫敗的不甘,還有最后一絲……無可奈何的、必須托付的信任?
“蕭……蕭卿……”李昭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臨終前的清醒,“朕……朕的江山……宸兒……托付……給你……和……皇后……”
他喘息著,目光在我和蕭珩之間艱難地移動,每一個字都耗盡了殘存的生命力:“你……你要……好好……輔佐……朕……不求……你們……”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大口的鮮血涌出,染紅了明黃的被面。他死死盯著蕭珩,眼神里最后的光芒如同風(fēng)中殘燭,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卑微的妥協(xié),“……相守……只求……江山……永固……李家……香火……不絕……”
“不……求……相……守……”
最后四個字,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話音落下,他攥著我手腕的枯手驟然失去所有力道,頹然滑落。那雙曾經(jīng)充滿野心和占有欲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昭陽殿華麗的藻井,瞳孔里的光芒徹底消散,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景和帝李昭,駕崩。
昭陽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被驟然爆發(fā)的慟哭聲打破。御醫(yī)、內(nèi)侍、宮人們跪伏在地,哭聲震天。
我的手腕上還殘留著李昭臨死前那冰冷的、幾乎要捏碎骨頭的力道。手心,還覆著小皇子李宸那溫?zé)釁s顫抖的小手。而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那悲聲震天的混亂,直直地望向了龍榻陰影處那個沉默的身影。
蕭珩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目光穿透彌漫的藥味和悲泣的人群,精準(zhǔn)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那目光,沉靜如淵,深不見底。沒有悲傷,沒有快意,沒有恨,也沒有愛。只有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疲憊,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和一種……沉重的、無聲的承諾。
他對著我,對著龍榻上那具剛剛失去生命的帝王軀體,也對著我手下那個懵懂無知、瑟瑟發(fā)抖的小小儲君,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沒有言語。
這一個點頭,重逾千鈞。
它承載了一個帝王臨終的托付,一個將軍無聲的誓言,也斬斷了我們之間,最后一絲被世俗和權(quán)力所允許的、微弱的牽連。江山永固,李家香火不絕——這便是李昭用生命強加于我們的枷鎖,也是蕭珩用沉默點頭扛起的責(zé)任。
“不求相守”。
這四個字,如同冰冷的雪花,無聲地落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新帝年幼,臨終托孤,需太后垂簾、重臣輔政。先帝遺詔,尊我為皇太后,與先帝指定的幾位顧命大臣共同輔政。而蕭珩,以其赫赫戰(zhàn)功和在軍中的絕對威望,毫無懸念地成為顧命大臣之首,加封太尉,總攬?zhí)煜卤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