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
壓抑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被強行拉扯的咳嗽聲，在破敗的土地廟里此起彼伏，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背景音浪?？諝饫飶浡鴿饬业?、難以言喻的混合氣味——燃燒艾草散發(fā)的辛溫藥氣、新鮮泥土的潮濕腥氣、劣質(zhì)煙草的嗆人煙霧、汗液的酸餿、排泄物的惡臭……以及那無處不在、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源自瘟疫本身的腐敗甜膩與福爾馬林刺鼻混合的污穢氣息！這氣息粘稠、沉重，仿佛有了實質(zhì)，附著在每一個角落，鉆進每一個毛孔，侵蝕著每一寸神經(jīng)。
土地廟早已失去香火，殘破不堪。漏風(fēng)的門窗被草席和破布勉強堵住，縫隙里透進慘淡的天光，在彌漫的煙霧中投下扭曲的光柱。地上鋪著骯臟的干草和破爛的被褥，上面蜷縮著、躺臥著十幾個形容枯槁的人影。他們的臉上無一例外地籠罩著一層灰敗的死氣，眼窩深陷，嘴唇干裂泛著青紫。裸露在外的皮膚，或多或少都帶著那令人心悸的、或深或淺的暗綠色斑點和隱約可見的、如同蛛網(wǎng)般蔓延的細微血管紋路。絕望和麻木如同沉重的幕布，籠罩著這片臨時的、搖搖欲墜的避難所。
林晚佝僂著腰，后背撕裂的傷口在簡陋包扎下依舊傳來陣陣深徹骨髓的鈍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的悶痛。高燒如同陰燃的炭火，在她體內(nèi)持續(xù)烘烤，帶走水分和力氣，留下無盡的眩暈和一種靈魂被抽離般的虛浮感。視線邊緣總是蒙著一層灰翳，世界在晃動、旋轉(zhuǎn)。她的雙手包裹著臟污的布條，指尖因為長期接觸艾草煙熏和天南星汁液而變得焦黃、開裂，滲著血絲。那件充當(dāng)嬰兒襁褓的破棉襖，此刻正裹在一個同樣感染了綠斑、陷入昏睡的老婦人身上。
她像一具被信念強行驅(qū)動的、殘破不堪的傀儡，在彌漫的煙霧和絕望的呻吟中移動。在一個劇烈咳嗽、吐出暗綠色粘稠痰液的中年漢子面前蹲下，用顫抖的手點燃一支新的、用濕艾草和破布條臨時搓成的粗陋艾炷。艾草燃燒得很慢，冒出濃烈的白煙。她屏住呼吸，強忍著煙霧對肺部的刺激，將艾火小心翼翼地靠近漢子手臂上幾處顏色較深的綠斑上方，緩慢回旋。煙霧繚繞中，她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綠斑的變化，捕捉著任何一絲細微的、可能代表好轉(zhuǎn)或惡化的跡象。
“林……林大夫……”漢子咳得滿臉通紅，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痛苦的乞求，“俺……俺這胳膊……咋感覺……更木了……”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她移開艾炷，仔細看去。那幾處綠斑在艾灸后并未如嬰兒腳踝那樣出現(xiàn)明顯淡化，反而顏色似乎更深了些，邊緣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如同皮革般的僵硬感！麻木？僵化？這是之前從未在嬰兒身上出現(xiàn)過的癥狀！這污穢之毒……在成年人身上的侵蝕表現(xiàn)，竟如此不同？！
“別急，”她的聲音嘶啞干澀，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火候……還沒到……” 她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從旁邊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里，用小木片蘸取了一點點渾濁的、帶著濃烈辛辣土腥氣的天南星汁液。那汁液是昨夜幾個還能行動的幸存者，在亂葬崗邊緣的泥濘里，冒著被士兵發(fā)現(xiàn)和被瘟疫侵蝕的風(fēng)險，挖回幾株野生天南星，由林晚極其小心地搗碎、擠出、再用艾草灰簡單過濾后得到的。劇毒，卻是唯一能嘗試對抗那污穢之毒的藥引。
她屏住呼吸，動作精準(zhǔn)得如同在進行一場精密的手術(shù)，將微乎其微的一點汁液，極其小心地點涂在漢子手臂那幾處僵硬的綠斑中心。汁液接觸皮膚的瞬間，漢子猛地倒抽一口冷氣，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痙攣了一下！
“忍……忍著點……”林晚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緊盯著皮膚的反應(yīng)。沒有預(yù)想中的刺激紅腫，那汁液如同滴在皮革上，迅速被吸收，只在綠斑中心留下一個更深的墨綠色小點。
就在這時！
“呃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從土地廟角落炸響！瞬間蓋過了所有咳嗽和呻吟！
所有人的目光驚恐地投向角落！
只見一個昨天才被抬進來、癥狀相對“輕微”的年輕后生，此刻正蜷縮在干草堆里瘋狂地翻滾、抽搐！他雙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嚨，臉上爆發(fā)出一種極致的痛苦和……恐懼！他的眼珠如同死魚般凸出，布滿了猙獰的血絲！更駭人的是，他裸露的脖頸和手臂上，那些原本只是星星點點的暗綠色斑點，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蔓延、膨脹、融合！皮膚下的血管如同被注入了墨綠色的毒液，一根根賁張凸起，形成恐怖的蛛網(wǎng)！皮膚表面迅速覆蓋上一層粘稠的、散發(fā)著熒光的綠色膿液！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漏氣般的嘶鳴，每一次抽搐都帶出更多粘稠的、暗綠色的泡沫！
“快！按住他！”林晚瞳孔驟縮，厲聲喝道！她踉蹌著撲過去！
幾個離得近的、還算強壯的幸存者驚恐地撲上去，七手八腳地試圖按住那瘋狂抽搐的后生。但接觸到他皮膚的瞬間，他們?nèi)缤焕予F燙到般猛地縮回手！
“燙！好燙！！”一個漢子驚恐地尖叫！
林晚的手已經(jīng)按在了后生滾燙的額頭上！那溫度高得驚人！如同燒紅的炭！她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瘋狂蔓延的綠色血管紋路下，血液正以一種不正常的高速奔流！帶著一種……灼熱的、狂暴的活性！
這不是好轉(zhuǎn)！這是……毒性的猛烈反噬？！天南星汁液的刺激，非但沒能壓制污穢之毒，反而像火星濺入了滾油，徹底激發(fā)了它的兇性？！
“嗬……嗬……”后生的抽搐達到了頂點，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如同離水的魚！凸出的眼球死死瞪著林晚，里面充滿了非人的痛苦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怨毒！仿佛在無聲地控訴！
緊接著，一股濃烈的、帶著強烈腐蝕性氣味的、墨綠色的粘稠液體，猛地從他口中狂噴而出！
“小心！”林晚猛地側(cè)身！
嗤——！
那墨綠色的液體如同強酸，濺落在旁邊的干草和泥地上，瞬間騰起一股刺鼻的白煙！被濺到的干草迅速焦黑碳化！地面發(fā)出“滋滋”的、令人牙酸的腐蝕聲！
按住后生的幾個幸存者驚恐地尖叫著跳開！臉上寫滿了極致的恐懼！
那后生噴出這口毒液后，身體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猛地癱軟下去。他凸出的眼珠失去了最后一絲神采，空洞地望著殘破的廟頂。身體表面的綠色膿液還在緩緩滲出，皮膚下的血管紋路如同墨綠色的烙印，猙獰地盤踞在迅速失去溫度的尸體上。
死寂。
土地廟里只剩下粗重驚恐的喘息和壓抑的抽泣。
林晚僵立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到腳。后背的劇痛、高燒的眩暈、身體的疲憊……所有感覺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刺骨的……絕望。如同最深的海底，沒有一絲光亮。
失敗了。
她的方法……失敗了。
而且，加速了死亡。
她不是救人的醫(yī)者……她成了……催命的毒手？
這個念頭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瞬間擊潰了她強撐的最后一絲意志。眼前猛地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重重撞在冰冷的、布滿蛛網(wǎng)的墻壁上！后背的傷口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溫?zé)岬囊后w瞬間浸透了衣衫。她順著墻壁緩緩滑坐在地，蜷縮起來，將臉深深埋入膝蓋。
“嗚……嗚嗚……”角落里，壓抑的、絕望的哭聲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那個失去兒子的老婦人死死抱著冰冷的尸體，喉嚨里發(fā)出受傷母獸般的哀鳴。其他人看著林晚，眼神里最后那點希冀之光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恐懼、懷疑……甚至，一絲怨恨。
“瘟神……她是瘟神……”
“是她……是她害死了柱子……”
“那綠汁……就是她涂上去的……”
“沾上她……都得死……”
細碎的、充滿惡意的低語，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死寂的空氣中絲絲作響，鉆進林晚的耳朵。她蜷縮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被自己信念背叛的、徹骨的冰冷。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在土地廟門口響起：
“放屁！”
眾人驚愕地抬頭。
只見那個在亂葬崗邊緣救了林晚、扮作老婦人的缺牙老頭，此刻正拄著一根粗樹枝，佝僂著背站在門口。他臉上同樣帶著病態(tài)的灰敗，一只手臂上纏著臟污的布條，隱隱透出綠色。但他的眼神卻異常銳利，像兩把淬火的刀子，狠狠掃過那幾個低聲議論的人。
“沒有林大夫！”老頭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死寂的空氣里，“你們這幫癟犢子，早他媽跟柱子一樣，爛在亂葬崗喂野狗了！”他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指著地上那具猙獰的尸體，“柱子是啥樣抬進來的？渾身發(fā)綠，咳血沫子！是林大夫！是她用艾火烤，用那毒草汁點，才讓他多喘了幾天氣！才讓你們這幫慫貨能在這破廟里喘氣！現(xiàn)在人沒了，屎盆子往救命恩人頭上扣？！良心讓狗吃了？！”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搖搖欲墜，但那雙渾濁的眼睛依舊死死瞪著廟里的人，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老頭的話像一盆冰水，澆熄了部分剛剛?cè)计鸬膼阂?。幾個剛才低語的人羞愧地低下頭。但絕望和恐懼并未散去，如同厚重的陰云，依舊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林晚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高燒和絕望燒灼后的、冰冷的狼藉。她沒有看老頭，也沒有看那些幸存者。她的目光，越過彌漫的煙霧，落在墻角一堆用破布包裹著的、不起眼的東西上。
那是昨夜，一個幸存者在清理一具死于瘟疫的尸體時，從死者緊緊攥著的手中發(fā)現(xiàn)的——一本用油布仔細包裹著的、浸染了黑褐色污漬的線裝冊子。冊子很薄，封面早已破損，露出里面發(fā)黃發(fā)脆的紙張。上面，是用毛筆書寫的、密密麻麻的、極其工整的蠅頭小楷！
林濟世的行醫(yī)筆記！
父親生前從不離身的、記錄著他行醫(yī)心得和疑難病例的筆記！竟然……竟然在這片死亡的廢墟中，以這種方式，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昨夜得到它時，她已精疲力竭，只來得及匆匆瞥了一眼那熟悉的字跡，便被絕望和身體的崩潰徹底淹沒。此刻，在親手“治死”了一個人、在信念被徹底擊碎的深淵邊緣，這本筆記，如同父親跨越生死遞來的最后一道微光！
她掙扎著，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手腳并用地爬向墻角。顫抖的、沾滿污泥和藥漬的手，如同朝圣般，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薄薄的、卻重若千鈞的冊子。
油布被解開，發(fā)黃發(fā)脆的紙張帶著濃烈的血腥和腐敗氣味撲面而來。她強忍著眩暈和惡心，顫抖的手指翻開發(fā)硬的書頁。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不再是藥方，不再是病例。
而是……圖譜！
一幅幅用極其精細的墨線勾勒出的、前所未見的圖譜！描繪的不是人體經(jīng)絡(luò)，而是一種……結(jié)構(gòu)極其復(fù)雜、如同無數(shù)扭曲神經(jīng)束和腐敗血管糾纏而成的、難以名狀的生物組織！圖譜旁邊，是父親那熟悉的、力透紙背的批注：
“太歲污穢之毒，非菌非蠱，乃活性之惡念所聚，蝕血肉，侵神智，循經(jīng)絡(luò)而走，尤嗜心脈、髓海……”
“其核頻九息，陽極陰生之隙，可引外邪共振而潰……”
“然其質(zhì)詭變，遇陽火（艾）或可暫遏其表，然若遇劇毒（如天南星）激之，反噬更烈，如火上澆油，引焚身之禍……”
“欲破其根，非僅毀其核，更需斷其‘神絡(luò)’！神絡(luò)者，無形無質(zhì)，乃怨念憎恨所化之絲，纏縛宿主，汲取生魂以自肥……圖譜所示，其樞或在……”
林晚的呼吸瞬間停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圖譜！父親留下的圖譜！他不僅洞悉了“太歲肉”核心的物理頻率，更深入研究了這污穢之毒的本質(zhì)！它并非單純的生物毒素，而是融合了某種難以理解的、活性化的邪惡意念（怨念憎恨）！它侵蝕的不僅是血肉，更是神智！它如同寄生蟲，通過無形的“神絡(luò)”汲取宿主的生命力和負面情緒壯大自身！
艾灸的陽火，只能暫時壓制其表層活性（如同驅(qū)散陰寒）。而天南星之類的劇毒，非但不能滅殺它，反而會像火上澆油，刺激它爆發(fā)更猛烈的反噬（柱子慘死的原因）！要徹底根除，除了物理摧毀核心，更要斬斷那無形的、由怨念憎恨凝聚而成的“神絡(luò)”！
圖譜的最后幾頁，用極其復(fù)雜的線條描繪著那無形“神絡(luò)”在人體內(nèi)的糾纏路徑，并指向了一個核心的交匯點——并非心臟，也非大腦，而是……眉心上丹田（印堂穴）深處，一個玄之又玄的、象征著精神與生命本源交匯的“泥丸宮”！
神絡(luò)之樞……在泥丸宮？！
林晚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那剛剛熄滅的火焰，被這打敗性的認知重新點燃！不再是單純的醫(yī)者之火，而是一種混合了震驚、狂喜、以及更深邃覺悟的……洞悉真相的火焰！
她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為什么同樣的方法，對嬰兒有效（嬰兒心念純粹，怨念憎恨微弱，“神絡(luò)”孱弱），對成年人卻可能致命（成年人飽經(jīng)苦難，內(nèi)心積郁的怨念如同燃料，被劇毒引燃，反噬自身）！
為什么瘟疫在絕望和恐懼蔓延的地方傳播得如此迅猛（負面情緒滋養(yǎng)了“神絡(luò)”和污穢之毒）！
為什么楚蕓樵的地獄實驗?zāi)艹掷m(xù)十年而不被徹底反噬（他用邪術(shù)引導(dǎo)和利用了試驗品無盡的痛苦和怨念）！
這根本就不是單純的瘟疫！
這是一場由邪惡科技引發(fā)、由人類無盡痛苦怨念滋養(yǎng)壯大的……精神與物質(zhì)雙重層面的污穢災(zāi)劫！
土地廟里彌漫的絕望、恐懼、猜忌、怨恨……這些濃烈的負面情緒本身，就是滋養(yǎng)這污穢之毒、壯大那無形“神絡(luò)”的溫床！柱子臨死前眼中那怨毒的眼神，廟里幸存者低語中的惡意……都是“神絡(luò)”在作祟，在汲取，在擴散！
她緩緩站起身。佝僂的腰背似乎挺直了一些。雖然依舊虛弱，雖然高燒未退，雖然后背的傷口還在滲血，但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的明悟和一種更加沉重的責(zé)任感，如同磐石般壓在了她的肩上。
她環(huán)視土地廟。目光掃過每一張寫滿恐懼、絕望、麻木、甚至剛剛滋生出一絲怨恨的臉。掃過地上柱子那猙獰可怖、覆蓋著綠色膿液的尸體。掃過那個扮作老婦、此刻正拄著樹枝、用渾濁卻堅定的眼神看著她的老頭。
她的聲音不大，嘶啞干澀，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刺破這彌漫的污穢煙霧和絕望的陰云：
“想活命……”
“先熄了心里的……那把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