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江市西郊，廢棄的“紅星機械廠”像一頭銹蝕的鋼鐵巨獸，匍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十多年無人問津，廠區(qū)早已淪為流浪漢的臨時棲身地和野狗的樂園。斷裂的水泥預(yù)制板、扭曲的鋼筋骨架、叢生的雜草和堆積如山的工業(yè)垃圾，構(gòu)成一幅破敗荒涼的末日圖景?？諝庵袕浡F銹、機油和腐殖質(zhì)混合的刺鼻氣味。
張峰、陸昭陽和濱江市局的老刑警王強，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瓦礫堆上。王強指著不遠處一棟殘破的三層小樓：“就是那兒，原廠的辦公樓。當年尸體就摔在樓前的水泥空地上?！?/p>
空地上雜草叢生，幾塊碎裂的水泥板突兀地翹起。陸昭陽的目光死死盯著那片空地，仿佛能穿透時光，看到當年那個血肉模糊的場景。十一歲的陳雅言，就是在這里，指著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平靜地說出“這是我爸爸”的嗎？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他們找到了當年參與現(xiàn)場勘查的退休老民警孫德福。老人住在附近的老家屬院，背已佝僂，但眼神依舊銳利。看到張峰出示的馮占山（趙司）模擬畫像和焚尸現(xiàn)場提取的局部特征照片（避開了過于慘烈的部分）時，他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拿著照片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像……太像了！”孫德福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手指用力戳著畫像上馮占山眉骨處一道淺淺的凹陷疤痕，“這道疤！我記得！陳岳跳下來時，右邊眉骨這兒磕在下面的鋼筋架子上，豁了個大口子！法醫(yī)報告里寫著呢！還有這鼻子……”他湊近照片，瞇起眼睛，“鼻梁有點歪，對吧？陳岳也是！他老婆……哦，前妻周玉蓉說過，他年輕時跟人打架，鼻梁骨被打斷過，沒接好！”
老人越說越激動，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仿佛沉睡了十多年的記憶被瞬間激活：“還有這走路的架勢！陳岳是木匠，常年彎腰干活，背有點駝，走路時肩膀習慣性往前聳著，有點……有點往前探的感覺！照片上這人，也是這個勁兒！”他放下照片，眼神復雜地看向陸昭陽和張峰，“你們說……這人是兇手？可陳岳……他十幾年前就死在這兒了?。∥矣H眼看著收尸的！”
“孫老，您確定嗎？這畫像上的人，真的和陳岳很像？”張峰追問，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像！太像了！”孫德福斬釘截鐵，“要不是你們說這人死了沒多久，我他媽還以為陳岳詐尸了呢！那眉眼，那骨相……錯不了！就是黑了點，瘦了點，老了很多，但那底子，絕對是陳岳！”
離開孫德福家，三人沉默地走在破敗的廠區(qū)。王強忍不住開口：“孫老干了一輩子刑警，眼毒得很。他這么肯定……”
“但陳岳的尸體當年是經(jīng)過陳雅言指認的。”張峰眉頭緊鎖，“一個十一歲的女孩，指認自己摔得面目全非的父親……這本身就……”
“如果她指認的根本不是她父親呢？”陸昭陽的聲音冰冷，像淬了寒冰。他停下腳步，目光投向遠處那棟殘破的小樓，“如果……那具尸體，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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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江市局物證保管室，塵封的檔案袋被打開，散發(fā)出陳舊的紙張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陳岳“自殺”案的現(xiàn)場照片和法醫(yī)報告攤在桌上。照片上，尸體俯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頭部和上半身被一塊骯臟的塑料布半蓋著，露出的部分血肉模糊，顱骨變形，面部特征完全無法辨認。旁邊的物品照片里，一個沾滿血跡和泥污的鐘山縣木器廠工作證格外刺眼，上面“陳岳”的名字依稀可辨。
“面部、顱骨嚴重損毀，無法進行容貌復原。”法醫(yī)報告上的結(jié)論冰冷而直接，“身份確認主要依據(jù)現(xiàn)場遺留工作證及直系親屬（女兒陳雅言）指認?！?/p>
“直系親屬指認……”張峰的手指重重敲在報告上，“唯一的‘人證’，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
陸昭陽拿起那份報告，指尖冰涼。他仿佛看到那個瘦小的女孩，站在血腥的現(xiàn)場，在警察和法醫(yī)的注視下，平靜地指向那團模糊的血肉，說出那句決定性的證詞。那份超越年齡的“冷靜”，此刻看來，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與此同時，吉安市局技術(shù)隊的報告也傳了過來。張峰的手機屏幕亮起，他迅速點開郵件附件。
“焚尸現(xiàn)場關(guān)鍵物證分析報告：
1. 帆布手套碎片：經(jīng)材質(zhì)、工藝及殘留油污成分（含微量煤焦油、硫化氫衍生物）比對，與洛云市西井煤礦井下工人常用勞保手套高度一致。與吳曉敏被害出租屋內(nèi)發(fā)現(xiàn)的深藍色礦工工作服材質(zhì)、污漬成分吻合。
2. 鞋底殘留顆粒物：經(jīng)巖相分析及X射線衍射，確認為高嶺土、石英砂、綠泥石/角閃石類硅酸鹽礦物及微量黃鐵礦氧化產(chǎn)物（Fe2O3）。礦物組合及比例特征，與洛云市西井煤礦深層煤系地層頂?shù)装鍘r層樣本完全匹配。
3. 礦工頭燈殘?。和鈿そ饘俪煞旨澳p痕跡分析，符合長期井下使用特征。燈殼蝕刻‘彩虹橋礦區(qū)’字樣，經(jīng)查，系西井煤礦2005年前使用的舊稱?！?/p>
張峰將手機遞給陸昭陽和王強。報告下方還有一行加粗的結(jié)論：
“綜合物證分析，高度支持焚尸案死者（馮占山/趙司）具有長期井下礦工經(jīng)歷，且其活動軌跡與洛云市西井煤礦高度關(guān)聯(lián)。”
“陳岳是木匠。”陸昭陽放下手機，聲音低沉，“他一輩子跟木頭打交道，連螺絲刀都未必用得利索。礦工？井下作業(yè)？他不可能有這種經(jīng)歷，更不會有這些裝備！”
王強也點頭：“沒錯。鐘山縣那邊查得很清楚，陳岳就是個老實巴交的手藝人，除了木工活，沒干過別的?！?/p>
“所以，”張峰的眼神銳利如刀，緩緩掃過兩人，“結(jié)論只有一個：當年從這棟樓上摔下來、被陳雅言指認為‘陳岳’的尸體，根本就不是陳岳本人！真正的陳岳，殺了那個尸體原本的主人——一個很可能叫‘趙司’的真礦工，然后冒用了他的身份，遠遁洛云，成了礦工‘趙司’！”
邏輯鏈條在冰冷的物證和目擊證言下，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1. 動機： 陳岳被高利貸逼得走投無路，攜女逃亡。單純的逃亡無法擺脫追債，唯有“死亡”才能徹底切斷過去。
2. 替身： 他需要一個合適的替死鬼。一個同樣有“身份”但社會關(guān)系簡單、不易被追查的人——礦工趙司（或同名者）成為目標。礦工流動性大，失蹤不易引起注意。
3. 謀殺與偽裝： 陳岳設(shè)計殺害了趙司，將其帶到廢棄工廠樓頂拋下，并故意讓尸體面部和上半身撞擊鋼筋等物，造成嚴重損毀，難以辨認。他將自己的舊工作證等少量隨身物品遺留在現(xiàn)場，制造“陳岳自殺”的假象。
4. 指認： 最關(guān)鍵的一步——由女兒陳雅言出面指認尸體。一個年幼喪父、悲痛欲絕的女孩的指認，具有極強的說服力，足以讓警方忽略容貌損毀的疑點，迅速結(jié)案。
5. 新生： 陳岳則帶著女兒，以“趙司”的身份，消失在茫茫人海。他利用礦工身份掩護，在洛云市隱姓埋名，開始了新的人生。而陳雅言，則被送入福利院，完成了身份轉(zhuǎn)換的最后一步。
“好一個金蟬脫殼！”王強倒吸一口涼氣，“為了活命，殺個人，再讓親生女兒去指認一具陌生尸體當?shù)@陳岳，夠狠！”
陸昭陽沉默著，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雜草叢生的空地。那個十一歲的女孩，站在血泊邊，冷靜地完成指認的畫面，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那不是悲痛，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執(zhí)行。
“陳雅言……”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聲音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沉重，“她當時……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張峰的目光也變得無比凝重。陳岳的假死計劃堪稱完美，但其中最關(guān)鍵、也最令人不寒而栗的一環(huán)，就是陳雅言那超越年齡的“冷靜”和“配合”。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是父親的脅迫？還是……她本身就擁有著異于常人的心智？
“查！”張峰的聲音斬釘截鐵，打破了沉重的氣氛，“立刻調(diào)取陳雅言在濱江福利院的所有檔案！查她入院后的表現(xiàn)，查所有接觸過她的人！還有，洛云那邊，深挖‘趙司’在西井煤礦的所有活動軌跡和社會關(guān)系！重點排查他是否與濱江或鐘山有過任何形式的聯(lián)系！尤其是……他有沒有暗中接濟過福利院里的陳雅言！”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另外，重新提審當年所有經(jīng)手陳岳‘自殺’案的濱江警員！特別是……當時負責詢問陳雅言的那個人！我要知道，那個十一歲的女孩，在指認自己‘父親’尸體時，究竟說了什么，做了什么，臉上是什么表情！”
真相的拼圖，正一片片被強行撬開。陳岳的“亡者歸來”，不僅揭開了他假死的秘密，更將那個在聚光燈下光芒萬丈的女兒——陳雅言，推向了風暴的中心。她頸間那枚幽綠的玉佩，在陸昭陽和張峰眼中，仿佛正閃爍著越來越刺眼、也越來越冰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