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劍坪的風(fēng),吹了整整七日。
辭淵抱著那截布滿裂紋的玄鐵,在谷中枯坐了七日。
晨露沾濕他的道袍,暮色漫過他的發(fā)梢,他始終維持著同一個姿勢,指尖一遍遍撫過劍身焦黑的刻痕,那里曾有“驚弦”二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如今只剩下凹凸不平的瘡痍。
小胖師兄尋來時,見他懷里的劍已徹底失去靈性,而辭淵眼底那點(diǎn)往日的清冽,竟被濃重的灰敗覆蓋,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師弟……陳長老的事,宗門已查清了,是他當(dāng)年嫉妒前輩擁有有靈性的劍,暗算前輩,罪有應(yīng)得。”小胖囁著,不敢提那柄劍的結(jié)局,“掌門讓你……回去。”
辭淵沒應(yīng)聲,只是將那截廢鐵抱得更緊。掌心傳來的冰涼,比九天之上罡風(fēng)的寒意更刺骨。
他原以為自己只是來回收魂魄碎片的,可這柄劍用三百年的沉寂、數(shù)日光景的相伴,還有最后那場同歸于盡的決絕,在他心上刻下了一道比劍脊更深的痕。
回到青云宗時,弟子們看他的眼神都帶著異樣。有人敬佩他揭露了三百年的舊案,也有人敬畏他懷中那柄“護(hù)主”的廢鐵。
辭淵卻渾然不覺,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將那截玄鐵放在案上,日日擦拭,仿佛只要足夠耐心,就能擦去那些裂紋,擦回那個會自己出鞘護(hù)主的驚弦。
可玄鐵終究是玄鐵,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
那縷屬于凡人的魂魄氣息,徹底消失了。仙官曾說過,碎片若在宿主死亡時未能及時回收,便會慢慢消散,視為失敗。
可是辭淵現(xiàn)在顧不上成敗,他只想要他的驚弦回來。
日子一天天熬著,辭淵變得愈發(fā)沉默。練劍時不再帶任何佩劍,藏書閣也不去了,偶爾坐在窗前,一坐便是一下午,目光始終落在案上那截廢鐵上。
小胖師兄送來的丹藥堆成小山,他原封不動地放著;掌門召他去前廳議事,他也只是淡淡應(yīng)著,再無往日的清明。
辭淵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的第十日,小胖送來一盆剛抽芽的迎春。說是掌門特意囑咐的,讓他添點(diǎn)生氣。辭淵沒動,任由那抹鵝黃在窗臺上枯著,直到嫩芽蜷成了褐色。
第十五日夜里,他做了個奇怪的夢。夢里驚弦是個怯生生的孩子,攥著他的衣角說:“你一定要在那天找我。”
他追問是哪天,孩子卻笑,說等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他猛然驚醒,案上的玄鐵似乎比往常暖了些,他伸手去摸,卻還是冰的。窗外月涼如水,案上玄鐵在月光里泛著冷光。
伸手去摸裂紋處,指尖剛觸到裂紋,忽然頓住——那處本該冰透骨髓的地方,竟傳來一絲極淡的暖意。
是錯覺嗎?
他一夜沒睡,就坐在案前捧著玄鐵。天快亮?xí)r,暖意漸漸淡了,玄鐵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冰涼,仿佛昨夜那點(diǎn)溫度,只是他熬得太久生出的幻覺。
從那天起,他開始每日往枕劍坪跑。
宗門里的人都說他瘋了。
可他總覺得驚弦的氣息就在這谷里。
有時對著空谷喊“驚弦”,風(fēng)聲卷著回音撞回來,空落落的,什么回應(yīng)也沒有。
小胖來看過他幾次,見他對著空谷說話,眼眶紅了又紅,終究只是嘆口氣,放下吃食便走。
第二十二日,小胖又來,手里捏著片嫩綠的竹葉:“師弟你看,院外的竹子冒新葉了?!?/p>
辭淵盯著那片葉子,突然想起驚弦劍的劍靈總愛往竹林里鉆,說那里的風(fēng)景好看。
那天他破天荒地捧著驚弦走到竹林,看了半晌,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案面——敲的節(jié)奏,下意識的舉動,竟和從前驚弦劍鞘輕撞他手腕的頻率一樣。
直到第三十三日,窗外的月光亮的反常,辭淵對著玄鐵出神時,指尖突然一頓——那截廢鐵的裂紋里,似乎有微光一閃而過。
他猛地站起來,帶翻了腳邊的矮凳,哐當(dāng)一聲巨響。
案上的廢鐵毫無異狀,可那暖意卻越來越清晰,像是從虛無中鉆出來,一點(diǎn)點(diǎn)漫過他的指尖,順著血脈往心口涌。
“驚弦?”
辭淵的呼吸頓住。這氣息,和驚弦劍里的那縷碎片氣息,一模一樣!
辭淵屏住呼吸,想伸手去觸碰,指尖卻只懸在半空就停了。
他不敢碰驚弦,怕一碰就散了。他看著光暈慢慢變濃,從玄鐵周圍浮起來,在案前凝成一團(tuán)飄忽的光霧。
方才還沉寂的玄鐵,此刻竟在微微震顫,幅度極輕,像蝴蝶振翅,若非他日日以靈力溫養(yǎng)、早已對這柄劍的氣息無比熟悉,根本察覺不到。
怎么可能?不是已經(jīng)消散了嗎?
氣息從四面八方涌來。
他霍然起身,環(huán)顧四周??帐幍奈葑永?,除了月光,什么都沒有。
可那股氣息卻在窗前凝成一團(tuán)微光,光影里漸漸浮起個模糊的人形——白衣,墨發(fā),眉眼清俊得像用月光雕成,只是面容始終籠罩在一層薄霧里,看不真切。
辭淵猛地想起那個夢,心頭一跳:驚弦,是變成人了嗎?
“驚弦?是你嗎?”他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那人影沒有回答,只是抬手,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觸感微涼,卻帶著熟悉的、想要觸碰又小心翼翼的溫柔。
辭淵心頭一震。這動作,像極了驚弦劍總愛用劍柄蹭他手心的模樣。
“是你……”他往前撲了半步,膝蓋撞到案角,疼得他悶哼一聲,卻顧不上揉,站起來重新跑了過去。
“是你嗎?”他抓住那只微涼的手,生怕一松,這人影就會像霧氣般散開,“驚弦,你不是消散了嗎?”
人影依舊沉默,只是另一只手撫上他的眉心,動作輕柔得像在安撫。微光里,辭淵突然看清了他腰間——玉佩上刻著驚弦二字。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你一直都在,對嗎?”
辭淵顧不上想為什么,管他是劍是人,都是他的驚弦,他的驚弦回來了,不是嗎?
他眼眶突然發(fā)熱。他想問為什么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想問是不是一直躲在某處看他消沉,可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別再走了?!?/p>
人影似乎笑了,眉眼彎起的弧度在月光里格外溫柔。他抬手,指尖在辭淵掌輕輕一點(diǎn),那團(tuán)微光便順著血脈鉆了進(jìn)去,暖意瞬間流遍四肢百骸。
隨即,人影開始變得透明,像被月光融化的雪。
“驚弦!”辭淵伸手去抓,卻只撈到一把冰涼的月光。
“別走!”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縫里漏出嗚咽,“這次換我護(hù)著你,你別走——”
屋子里恢復(fù)了寂靜,案上的廢鐵依舊靜靜躺著,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驚弦!”辭淵瘋了似的伸手亂抓空氣,指尖穿過虛影的剎那,他聽見一聲極輕的劍鳴,清越如嘆息,擦著他的耳畔過去。
可辭淵知道驚弦肯定回來了。
那縷魂魄碎片,沒有消散,他能感應(yīng)到。
他抓起案上的碎片,緊緊按在胸口,玄鐵的冰涼貼著暖意,像驚弦從未離開過。
“驚弦?你去哪了?”
“驚弦,你再不出來,我要生氣了。”
辭淵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到案前,將那截廢鐵收進(jìn)木盒。他指尖撫過盒蓋,忽然哭了。
“你又去哪了,不要捉弄我了……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驚弦,這次不用你來認(rèn)主,我去找你!”
窗外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將那身月白道袍染得透亮。辭淵轉(zhuǎn)身推開房門,眼底的灰敗盡數(shù)散去,只剩下清明的堅定。
“驚弦,我來尋你了,你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