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工地事件后的家，像一座被抽干了空氣的墳墓。
死寂。
壓抑的沉默取代了往日的咆哮和訓斥，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比任何爭吵都更令人窒息。飯桌上，只有筷子碰觸碗碟的輕微聲響，咀嚼聲被刻意放得很輕。陶建國埋頭扒飯，咀嚼肌繃得死緊，仿佛每一粒米都帶著砂礫。他的目光不再像探照燈一樣掃射兒子，而是長久地凝固在面前的菜盤上，又或者穿透墻壁，投向某個虛無的、讓他困惑又憤怒的點。偶爾，他的視線會極其短暫地、如同被燙到般掠過兒子的方向，那眼神復雜得像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有未消的余怒，有深重的失望，有頑固的不解，還摻雜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更不愿承認的……動搖和探究。
王秀芬成了家里最忙碌的人，用細碎的、小心翼翼的忙碌填補著令人心慌的真空。她給兒子盛湯的動作更加輕柔，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但盛湯時微微顫抖的手腕和刻意避開兒子眼睛的姿態(tài)，泄露著她內心的驚濤駭浪。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兒子，當發(fā)現(xiàn)兒子的視線又習慣性地、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飄向陽臺角落時，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緊，呼吸都為之一滯。她迅速垂下眼，用更大力氣擦拭著本就光潔的灶臺，水聲嘩嘩作響，試圖沖散那無聲的焦慮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心痛。
陶淵明（靈魂與現(xiàn)代記憶的融合在劇變后加速，他學會了沉默，學會了在父母審視的目光下收斂外放的“怪異”，但靈魂深處那簇被工地黃泥點燃的火焰，從未熄滅，反而在壓抑中燒得更旺、更執(zhí)著。）他機械地吞咽著食物，大部分時間低垂著眼瞼。只有偶爾，當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那個如今空空如也的陽臺角落——那個“廉潔奉公”花盆曾經的位置時，眼底深處才會掠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如同困獸般的焦灼和深切的渴望。那方寸之地，是他靈魂唯一能呼吸的縫隙，如今縫隙被強行堵死，他感覺自己正在這考公的樊籠里一點點窒息。
日子在沉默的拉鋸中滑過三天。第四天晚飯后，陶建國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鉆進書房刷時政新聞，而是破天荒地坐在了客廳的舊沙發(fā)上。他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橘紅色的火光明滅，裊裊青煙在凝固的空氣中緩緩升騰。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眉頭緊鎖，眼神放空，盯著電視柜上那盆半死不活、蒙著灰塵的“廉政”綠蘿，仿佛要把它盯出一個洞來。煙灰缸里的煙蒂迅速堆積起來，像一座小小的、灰白的墳塋。
王秀芬在廚房洗刷碗碟，水流聲比平時更響。陶淵明坐在沙發(fā)的另一頭，面前攤著一本《申論高分范文》，目光卻空洞地落在書頁上，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書角。
時間在煙霧和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格外漫長。
終于，陶建國指間那支煙燃到了盡頭，灼熱的煙蒂燙到了他的手指。他猛地一抖，像是被驚醒了。他掐滅煙頭，動作帶著一種遲滯的決絕。然后，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他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向堆滿雜物的儲物間。門被拉開，里面?zhèn)鱽硪魂嚪涞构竦母O窣聲，伴隨著幾聲沉悶的、仿佛壓抑著情緒的喘息。
陶淵明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指尖下意識地掐進了書頁里。王秀芬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屏住呼吸，緊張地從廚房門口探出半個身子。
片刻，陶建國走了出來。他手里，赫然捧著那個熟悉的、印著褪色“廉潔奉公”字樣的藍色塑料花盆！盆里空空蕩蕩，被他清理得異常干凈，連一點泥土的痕跡都沒有留下，只有盆壁上那四個紅字，像四個沉默的烙印。
他板著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僵硬的面具。他一步一步走到兒子坐著的沙發(fā)前，腳步沉重。目光依舊沒有直接接觸兒子的眼睛，而是落在茶幾上那本攤開的《申論高分范文》上，眼神晦暗不明。
他停下腳步，手臂有些僵硬地抬起，將那個輕飄飄卻仿佛重逾千斤的塑料花盆，重重地、幾乎是帶著一股發(fā)泄般的力道，“咚”地一聲頓在了兒子面前的玻璃茶幾上！
空蕩的花盆與玻璃桌面碰撞，發(fā)出一聲沉悶而清晰的回響，在寂靜的客廳里久久回蕩。
“……弄吧。” 兩個字，生硬、冰冷、短促，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從喉嚨里硬擠出來。沒有解釋，沒有緩和，只有一種近乎屈辱的、無可奈何的妥協(xié)。說完，他猛地轉身，像逃離瘟疫現(xiàn)場一般，大步流星地走回主臥，“砰”地一聲將房門緊緊關上！那巨大的關門聲，如同一個沉重的句號，砸在了客廳凝固的空氣里。
王秀芬看著茶幾上那個突兀的藍色花盆，又看看緊閉的臥室門，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她抬手，用圍裙的角落飛快地擦了一下眼角，轉身回到廚房，水龍頭再次被擰開，嘩嘩的水聲比剛才更響，更急，像是要淹沒某種即將決堤的情緒。
陶淵明一動不動地坐著，仿佛石化了一般。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空蕩蕩的花盆上。幾秒鐘的死寂后，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狂喜如同巖漿般猛地沖破了他強行筑起的堤壩！他幾乎是撲過去，一把將花盆緊緊抱在懷里，雙臂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冰冷的塑料觸感此刻卻如同溫玉！他低下頭，鼻尖幾乎貼在盆壁上，貪婪地、一遍遍地嗅著那殘留的、極其微弱的塑料和清洗劑的氣味，仿佛那是世間最醇厚的泥土芬芳！眼底深處，那簇被壓抑已久的火焰，終于掙脫束縛，重新熊熊燃燒起來，亮得驚人。
父親關上的那扇門，和眼前這個空蕩的花盆，構成了一道無聲的、充滿裂痕的界碑。妥協(xié)的堡壘，以這樣一種冰冷而屈辱的方式，被撬開了第一道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