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一那句石破天驚的“今天的早餐呢？”像一枚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張一家狹小的廚房里漾開一圈圈無聲的漣漪，卻在他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高燒帶來的混沌感被這直白的質(zhì)問瞬間驅(qū)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滾燙的、混雜著驚訝、竊喜和無措的情緒。
他幾乎是機械地側(cè)身讓開，看著她像一陣裹著涼風的雪，帶著不容置疑的執(zhí)拗闖進他有些凌亂的家。廚房里飄散的樸素蛋花湯香氣，成了此刻唯一的錨點。
蘇一安靜地喝完了那碗實在算不上美味的湯，放下碗時，指尖似乎還殘留著瓷碗的溫熱。她抬起頭，臉頰上因奔跑和情緒激動而泛起的紅暈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恢復了大部分往日的清澈和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下，多了一絲塵埃落定的坦然。
“以后不用偷偷放抽屜了?！彼穆曇艉茌p，卻像一道清晰的指令，解開了纏繞在兩人之間數(shù)月的隱秘繩索。
張一的心臟像是被這句話溫柔地攥了一下，隨即又猛烈地跳動起來，撞擊著肋骨。他看著那雙映著自己燒得通紅、有些狼狽影子的眼睛，混沌的思緒被瞬間點亮。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個傻氣卻無比真實的笑容不受控制地在臉上綻開，帶著高燒特有的虛浮感，聲音沙啞卻無比篤定：
“那……你的筆記，”他頓了頓，笑意更深，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蕩開的圈圈漣漪，“也不用偷偷塞了？”
夕陽的余暉奮力穿透廚房小小的窗戶，將兩人籠罩在一片溫暖的金紅色里。蘇一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她清冷的眼底，那層常年覆蓋的薄冰似乎徹底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溫柔的微光。很慢很慢地，她的唇角也向上彎起一個極淺卻清晰的弧度。那笑容很淡，卻像初春融化的第一道冰痕，帶著破冰而出的暖意，無聲地落進了張一同樣盛滿笑意的眼底。
蒸騰的食物熱氣氤氳著，將這個黃昏渲染得格外溫柔而真實。秘密不再是負擔，成了一條心照不宣、可以并肩行走的坦途。
然而，學校里的風波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張一雖然退了燒，但整個人還有些虛軟。當他踏進教室時，原本喧鬧的空氣像是被瞬間抽空了幾秒。幾十道目光，帶著各種復雜的情緒——探究、好奇、難以置信、甚至有些幸災樂禍——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又飛快地移開，留下嗡嗡的低語聲在空氣中發(fā)酵。昨天蘇一那石破天驚的一問和奪門而出，早已在短短一個下午發(fā)酵成了全校最勁爆的八卦。
“學神蘇一，為了學渣張一，課上公然失態(tài)？”
“聽說直接沖去張一家了！”
“他們倆……到底什么關系？”
“該不會是張一抓住了蘇一什么把柄吧？”
各種離譜的猜測甚囂塵上。張一感覺自己的后背像被無數(shù)根細小的針扎著，他硬著頭皮走到自己座位旁。蘇一已經(jīng)端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不為風霜所動的小白楊。她正專注地看著攤開的英語書，側(cè)臉線條平靜無波，仿佛周遭那些探究的目光和竊竊私語只是無關緊要的背景噪音。
張一坐下時，動作有些僵硬。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蘇一的抽屜——空的。他心頭一緊，這才想起，自己昨天病著，今早也沒來得及做任何東西。
就在這時，蘇一仿佛感知到了他的視線。她沒轉(zhuǎn)頭，只是極其自然地將一個素色的保溫飯盒，從自己桌面上，輕輕推到了兩張課桌的中間線，靠近張一的那一側(cè)。動作流暢得就像只是移動了一下文具盒。
張一的心猛地一跳。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飯盒還帶著溫熱的觸感。他悄悄掀開一條縫，里面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切好的水果和三明治，旁邊還有一小瓶溫熱的牛奶。一看就是精心準備的。
“早餐?！碧K一的聲音很低，幾乎淹沒在早讀課漸起的讀書聲中，但張一聽得清清楚楚。她依舊沒看他，仿佛只是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
一股暖流瞬間涌遍張一全身，驅(qū)散了周遭那些目光帶來的寒意。他握緊了溫熱的飯盒，低低地“嗯”了一聲，埋頭打開，小口小口地吃起來。味道很好，是家常的溫暖味道。
周圍的低語聲似乎停滯了一瞬，隨即又掀起一陣新的、更加壓抑的騷動。學神蘇一，不僅沒避嫌，居然還主動給張一帶早餐了？！這比昨天的沖擊力更大！
果然，第一節(jié)課下課鈴剛響，班主任李老師就出現(xiàn)在了教室門口，臉色嚴肅：“蘇一，張一，你們倆跟我到辦公室來一趟?！?/p>
該來的還是來了。
辦公室里，李老師推了推眼鏡，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頭痛?！罢f說吧，昨天怎么回事？蘇一，你一向是學校的標桿，怎么會做出上課中途突然離席、還……還問張一同學生病這種……”老師斟酌著用詞，“這種不符合課堂紀律的事情？”
蘇一站得筆直，臉上沒有任何慌亂，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平靜?！袄蠋?，昨天是我失態(tài)，違反了課堂紀律，我接受批評?！彼D了頓，目光清澈地迎向老師，“但我問張一同學生病，是因為他是我重要的同桌。他生病沒來，我作為同桌，關心一下他的情況，我認為是人之常情?！彼恼Z氣坦蕩，邏輯清晰，把“關心同桌”這個理由說得光明正大，反而讓李老師一時語塞。
李老師又把目光投向張一。張一緊張地手心冒汗，他知道蘇一在保護那個真正的秘密，但他不能讓她一個人承擔?！袄蠋?，對不起，是我昨天突然發(fā)燒沒請假，讓蘇一同桌擔心了?！彼曇舨淮?，但很誠懇。
“擔心？”李老師顯然對這個說法存疑，他昨天可是親眼目睹了蘇一那近乎失控的狀態(tài)，“蘇一，你平時不是這么不穩(wěn)重的學生。還有，”他話鋒一轉(zhuǎn)，銳利的目光掃過兩人，“今天早上，有同學反映，你給張一帶了早餐？蘇一，你們現(xiàn)在最主要的任務是學習！不要被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分散了精力！”
“老師，”蘇一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堅持，“帶早餐只是同學間的互相幫助。張一同學生病剛好，需要補充營養(yǎng)。而且，”她微微側(cè)頭，目光飛快地與張一碰了一下，又轉(zhuǎn)回老師，“張一同桌最近學習很努力，進步也很大，作為同桌，幫助他保持好的學習狀態(tài)，也是我的責任?！彼擅畹匕选皫г绮汀焙汀皩W習責任”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張一的心怦怦直跳，他沒想到蘇一會這樣說，更沒想到她會提到自己的進步。一股暖意夾雜著酸澀涌上心頭。
李老師看著眼前這個他最得意的學生，她眼神坦蕩，理由充分，一時竟也找不到更嚴厲的話來反駁。最終，他只是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蘇一，老師知道你懂事。幫助同學是好的，但要注意分寸，更要遵守課堂紀律！張一，你也要爭氣，別辜負蘇一同學的幫助！好了，回去上課吧，下不為例！”
從辦公室出來，走廊里仍有不少目光追隨著他們。張一感覺如芒在背，小聲說：“對不起，連累你了?！?/p>
蘇一腳步未停，目視前方，聲音淡淡的：“沒事。”走了幾步，她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幾不可聞：“…以后光明正大地帶，習慣了就好。”
張一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風波暫時平息，但校園里的議論并未停止。只是，在蘇一那近乎“坦蕩”的態(tài)度和張一明顯開始用功的表現(xiàn)下，那些揣測漸漸少了些惡意，多了些好奇和觀望。
兩人的“交易”模式徹底改變。每天清晨，不再是偷偷摸摸的抽屜交接，而是蘇一大大方方地將一個保溫飯盒放在課桌中間，里面裝著張一前一天晚上提前做好、放在她家門口的早餐。有時是簡單的飯團，有時是熬得軟糯的粥，有時是煎得金黃的雞蛋餅。而張一也不再需要從課本夾頁里翻找筆記。蘇一會直接把整理好的、針對他薄弱環(huán)節(jié)的筆記遞給他，有時甚至會在課間直接指著某道題，言簡意賅地講解幾句。他們的交流依舊不多，卻不再需要任何遮掩。
這天下午是兩節(jié)連堂的數(shù)學測驗。卷子發(fā)下來，張一深吸一口氣，提筆開始作答。題目很難，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看懂大部分了！那些曾經(jīng)如同天書般的符號和公式，在蘇一日復一日精準投喂的“知識營養(yǎng)”和他自己咬牙的跟進下，漸漸顯露出了清晰的脈絡。他全神貫注，筆尖在草稿紙上沙沙作響，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坐在他旁邊的蘇一，早已答完了卷子，正在做最后的檢查。她微微側(cè)頭，目光落在張一緊鎖的眉頭和奮筆疾書的側(cè)影上。陽光透過窗戶，勾勒出他專注的輪廓。蘇一安靜地看著，沒有打擾，只是嘴角不自覺地，又彎起了那個極淺卻真實的弧度。
當張一終于放下筆，長舒一口氣時，下課鈴正好響起。他有些忐忑地看向蘇一，眼神里帶著詢問。
蘇一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指，在他卷子上一道他苦思良久才解出來的大題旁，輕輕點了點。然后，她對著他，幅度很小卻非常清晰地，點了點頭。
那一個點頭，像一顆小小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張一心中壓抑已久的喜悅。他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毫無保留的、甚至有點傻氣的燦爛笑容。陽光落在他臉上，驅(qū)散了長久以來籠罩著他的“學渣”陰霾，映亮了他眼底初生的、名為“自信”的光芒。
蘇一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個純粹的笑容，微微一怔。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光彩。她拿起自己的保溫杯，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水，水溫剛好。那水里，似乎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令人安心的熟悉味道。
風波或許還會再有，但有些東西，已經(jīng)在悄然改變。從舌尖到筆尖，從隱秘到光明，從單向的依賴到雙向的奔赴，這條奇妙的紐帶，在陽光和目光的見證下，正變得越來越堅韌，也越來越溫暖。而張一那鍋灶間升騰起的煙火氣，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中，為那個總是清冷自持的學神世界，染上了一抹動人的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