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幣冰冷的觸感，像一道細微的電流，從蘇一捏著它的指尖，瞬間竄入張一沉入谷底的意識深處。那枚在慘白燈光下反射著微光的、沾著灰塵的一元硬幣，被她兩根纖細的手指捏起，舉在兩人視線之間。她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種斬斷所有猶豫的金石質(zhì)感，清晰地刺破了病房里母親絕望的啜泣和父親沉重的呼吸：
“張一?！?/p>
“這三百塊，我借你?！?/p>
空氣仿佛凝固了。李秀英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蘇一，又看看兒子，臉上是難以置信的茫然。病床上，張建國緊閉的眼皮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意義不明的咕噥。
張一僵在原地，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冰涼。他死死地盯著蘇一手中那枚小小的硬幣，看著她那雙沉靜如深潭、此刻卻翻涌著不容置疑決斷的眼睛。借？三百塊？在這個父親生死線上掙扎、家里債臺高筑的時刻？去參加那個虛無縹緲、勝負難料的奧賽？！
荒謬！這念頭比用湯喚醒父親聽起來更加瘋狂！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蘇一……我……”
“不是施舍?！碧K一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他心底最深的惶恐，“是投資?！彼哪抗怃J利如解剖刀，精準地剖開他所有的借口和退縮，“投資你唯一能贏回一切的戰(zhàn)場?！?/p>
“投資？”張一的聲音嘶啞，“我拿什么還？我爸他……”
“用你贏回來的獎金還。”蘇一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奧賽省級一等獎，獎金兩萬元?！?/p>
兩萬！
這個數(shù)字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炸彈，在張一和李秀英的心湖里轟然炸開！李秀英的眼睛瞬間瞪大，呼吸都停滯了。張建國在病床上發(fā)出一聲更響的抽氣聲。
“全國賽入圍，獎金更高。”蘇一的目光牢牢鎖住張一，步步緊逼，不給他任何喘息的空間，“或者，你更愿意現(xiàn)在就去縣城工廠，用十年、二十年，去掙這兩萬塊，填你父親醫(yī)療費的窟窿，然后一輩子困在那里？”
她的聲音冰冷、殘酷，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挑開了血淋淋的現(xiàn)實。張一的心臟被狠狠攥住，巨大的窒息感伴隨著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絕望力量，在他體內(nèi)瘋狂沖撞！十年？二十年？一輩子？！不！他不要！
“我……”張一的聲音在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破釜沉舟的、被徹底點燃的狠勁，“我……能行嗎？” 他問的不是蘇一，而是在問自己。
“期末考試，物理年級89名?！碧K一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像在宣讀客觀數(shù)據(jù)，“那道電磁學(xué)綜合題，你用了三種解法，其中一種，比標準答案更簡潔?！彼⑽⑼ｎD，目光落在那本攤開的奧賽大綱上，“奧賽的戰(zhàn)場，需要的就是這種打破常規(guī)的思維。你缺的，不是能力?！彼囊暰€重新回到張一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篤定，“是背水一戰(zhàn)的決心。和一點運氣?！?/p>
背水一戰(zhàn)！張一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他看著蘇一手中那枚冰冷的硬幣，看著母親眼中重新燃起的、帶著巨大恐懼和最后一絲希冀的微光，看著病床上父親劇烈顫動的眼皮。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堵死！前方，要么是沉淪的泥沼，要么是唯一可能通向光明的、布滿荊棘的獨木橋！
一股混雜著絕望、悲憤和最后孤勇的熱血猛地沖上頭頂！他不再猶豫，不再恐懼！他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里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火焰，嘶啞的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低吼：
“好！我借！我去！”
***
全國中學(xué)生物理奧林匹克競賽省級預(yù)選賽，考場設(shè)在市實驗中學(xué)最森嚴的科技樓內(nèi)。獨立的單人隔間，無死角的監(jiān)控探頭，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緊張凝固的氣息。張一坐在冰冷的椅子上，面前攤開的試卷上，那些符號和圖形如同來自異世界的密碼，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里飛快閃過蘇一昨晚塞給他的最后一張便簽，上面只有一行清雋的字：“信你的手，信你的胃?！?信手？是信他這幾個月在題海里浸泡出的直覺？信胃？是信此刻他胃里那碗剛剛被強行灌下去、滾燙粘稠的核桃糊帶來的力量感？
時間開始。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瞬間匯成一片緊張的海洋。張一沉下心，目光掃過第一道題。題目極其刁鉆，涉及量子隧穿效應(yīng)的微觀模型和復(fù)雜的概率計算。冷汗瞬間從他額角滲出。這難度……遠超他的想象！
他強迫自己回憶蘇一拆解類似難題的思路，回憶那些被紅筆反復(fù)批注的步驟。他提筆，在草稿紙上艱難地推演。公式鏈條像生銹的齒輪，艱澀地轉(zhuǎn)動。思路時斷時續(xù)，如同信號不良的波段。胃里那碗核桃糊帶來的暖意和力量感，在巨大的壓力下，似乎正在飛速流逝！一種熟悉的、令人心慌的虛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開始從四肢百骸蔓延上來！
不行！不能這樣！張一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血腥味。他必須集中！他花了蘇一三百塊！他背負著父親的天價醫(yī)療費！他堵上了自己唯一的出路！
他強迫自己再次沉入題目，目光死死盯著那些如同天書的符號。然而，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思維之上。那些清晰的思路鏈條被無形的力量攪亂、打散，變成一片混沌的迷霧。冷汗浸濕了他的后背。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像沙漏里即將告罄的沙子，每一秒都敲打著他的神經(jīng)。絕望的陰影開始籠罩心頭。
就在這時，考場外，隔著厚重的隔音玻璃窗，似乎傳來一陣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騷動！
張一猛地從題海中驚醒！他下意識地抬頭，透過隔間上方窄小的玻璃窗向外望去——
只見走廊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正被兩個戴著紅袖章的監(jiān)考老師攔在警戒線外！是蘇一！
她穿著干凈的校服，脊背挺得筆直，清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平靜。她手里，赫然拿著那個套著素色棉布套的保溫杯！
“這位同學(xué)！考場重地，禁止靠近！請立刻離開！”一個監(jiān)考老師嚴厲地呵斥。
“我只是想給我的同學(xué)送點東西?！碧K一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隔音玻璃，傳入張一耳中！她甚至微微提高了音量，確?？紙隼锏娜艘材茈[約聽見。
“送什么？！考試期間任何物品不得傳遞！”另一個監(jiān)考老師更加警惕，伸手就要去奪她手里的保溫杯。
“不是傳遞。”蘇一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了老師的手，動作快得驚人。她的目光，如同穿透了玻璃窗和層層隔間，精準地、牢牢地鎖定了張一所在的方位！那眼神里，沒有慌亂，沒有祈求，只有一種破釜沉舟的、近乎瘋狂的決絕！
在全走廊監(jiān)考老師和零星幾個探頭探腦的工作人員驚愕萬分的注視下，在考場內(nèi)許多考生也被窗外動靜吸引、抬起頭錯愕的目光中——
蘇一猛地擰開了保溫杯的蓋子！
一股濃郁到化不開的、帶著堅果和谷物厚重香氣的暖意，瞬間霸道地沖破了走廊沉悶的空氣！那熟悉到刻骨銘心的味道，如同無形的箭矢，穿透了隔音玻璃，精準地射入了張一的鼻腔！
張一渾身劇震！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緊接著，更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幕發(fā)生了！
蘇一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監(jiān)考老師震驚到失語的注視中，仰起頭，對著杯口，狠狠地、貪婪地灌了一大口那濃稠滾燙的核桃糊！她的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兇猛，腮幫因為吞咽而微微鼓起，嘴角甚至溢出了一點深褐色的糊漬！
時間仿佛凝固了！
監(jiān)考老師的手僵在半空，臉上是見了鬼般的表情。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蘇一吞咽時喉嚨發(fā)出的輕微聲響。
考場內(nèi)，張一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看著窗外蘇一那近乎“自殘”般的舉動，看著她嘴角那點刺眼的深褐色痕跡，看著她那雙穿過玻璃、死死鎖住自己的、燃燒著孤注一擲火焰的眼睛！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震驚、心疼和一種靈魂被擊穿的戰(zhàn)栗感，如同海嘯般瞬間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
就在那口滾燙的糊糊滑過蘇一喉嚨的瞬間——
張一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熾熱的能量洪流，穿透了空間的距離，順著那熟悉味道的指引，狠狠地、蠻橫地撞入了他的體內(nèi)！胃里那碗原本即將失效的核桃糊，像是被投入了燒紅的烙鐵，瞬間被重新點燃！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而精純的力量感，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fā)，瞬間沖垮了所有壓在他思維上的巨石！
那些混亂的迷霧被這股力量瞬間驅(qū)散！斷裂的思路鏈條閃電般接續(xù)、重組、閃耀出更加銳利的光芒！量子隧穿？概率？微觀模型？那些如同天書般的符號和圖形，瞬間在他眼前變得無比清晰！它們的邏輯關(guān)系、內(nèi)在聯(lián)系、可能的破解路徑，如同精密的地圖般在他腦海中飛速展開！
一種前所未有的、掌控一切的清明感和強大的自信，充盈了他的四肢百?。?/p>
張一猛地低下頭，不再看窗外。他的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刀鋒，帶著一種被徹底點燃的、焚盡一切的專注！筆尖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在草稿紙上劃出流暢而篤定的軌跡！公式、推導(dǎo)、演算……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窗外，監(jiān)考老師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臉色鐵青地抓住了蘇一的胳膊：“你干什么？！擾亂考場秩序！跟我去辦公室！” 他粗暴地要將蘇一拖走。
蘇一沒有反抗。她任由老師拽著，身體踉蹌了一下。在被拖走前的最后一瞬，她的目光依舊死死地、穿透一切阻礙，釘在張一奮筆疾書的側(cè)影上！她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細微得幾乎看不見，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近乎悲壯的滿足。
保溫杯脫手掉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殘留的深褐色糊糊流淌出來，在地上蜿蜒，像一條凝固的、無聲的宣言。
張一對此一無所知。他全身的感官和所有的生命力，都已被徹底點燃，灌注到了筆尖之下那片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草稿紙上沙沙的聲響，如同密集的鼓點，是他向命運發(fā)起沖鋒的號角！
他不再需要抬頭。窗外發(fā)生的一切，那杯傾灑的核桃糊，蘇一被拖走的背影，都已被他拋諸腦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這張試卷，只剩下那些被狂暴能量點燃的、燃燒著無窮智慧的思維火花！
筆走龍蛇，酣暢淋漓！每一道被攻克的難題，都是射向那些質(zhì)疑、輕蔑和如山重壓的復(fù)仇之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