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彌漫著濃郁而溫暖的香氣,如同實質的暖流,包裹著并肩而立的兩個人。高壓鍋沉悶的嗡鳴是背景的低音,料理機殘留的嗡鳴是剛剛過去的和弦,而此刻,只有灶臺上那鍋翻滾著奶白色氣泡的牛骨湯,發(fā)出咕嘟咕嘟的、充滿生命力的聲響。
蘇一關掉了灶火。巨大的不銹鋼鍋里,湯汁依舊在余溫中微微翻騰,奶白色的表面漂浮著幾顆金黃色的油珠,燉得近乎透明的白蘿卜塊沉浮其間,吸飽了骨髓的精華。濃郁的香氣霸道地占據(jù)著所有感官,帶著一種原始的、令人心安的溫暖力量。
張一手里捧著那個溫熱的、裝著新熬核桃糊的保溫杯,杯壁透過素色棉布套傳遞著熨帖的溫度。他看著蘇一用長柄湯勺撇去最后一點浮油,動作精準而專注,側臉在廚房頂燈的柔和光線下,線條沉靜而優(yōu)美。他剛剛嘗過那湯,也嘗過她親手熬煮的核桃糊,味道完美得令人驚嘆。這不再是簡單的食物,是連接,是力量,是她在母親墓前無聲托付的具象。
“火候很重要?!碧K一清冷的聲音在香氣氤氳中響起,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她放下湯勺,目光沒有離開那鍋濃湯,仿佛在確認最后的穩(wěn)定。
張一的心猛地一跳。這句話像一道微光,瞬間照亮了他心底翻涌的、難以言喻的情緒。他看著她的側影,看著她眼底映著的、那鍋翻滾的濃湯和他手中保溫杯的影子,一種全新的、名為“守護”的火焰,如同那鍋灶間升騰的煙火氣,在他心底悄然升起,溫暖而堅定。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謝謝她的信任,謝謝她的援手,謝謝她此刻在這廚房里為他點燃的新生爐火……最終,卻只化作一句干澀的:“……嗯,我知道了?!?/p>
蘇一終于轉過頭,目光落在他臉上。那眼神清澈依舊,卻不再是深潭般的平靜無波,里面清晰地映著他此刻的激動、感激和一絲笨拙的緊張。她看著他緊握著保溫杯、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的手,看著他臉上因為廚房熱氣而泛起的微紅,看著他眼底那簇被自己點燃的、名為“守護”的火焰。
很短暫的一瞬,蘇一的唇角,極其緩慢地、清晰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那不再是冰雪初融的裂痕,也不是塵埃落定的滿足,而是一種近乎新生的、帶著溫度的笑意。她沒有回應他那句干澀的“知道了”,只是微微側了下頭,目光示意了一下那鍋湯。
“裝起來吧。送去醫(yī)院,應該剛好是張叔叔能喝的溫度?!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張一用力點頭,像領到了最重要的任務。他放下保溫杯,找來那個洗干凈的、套著素色棉布套的保溫桶(屬于蘇一的那一個),小心翼翼地、盡可能地將最濃稠、精華的部分舀進去,直到裝滿。滾燙的桶壁透過保溫袋傳遞著驚人的熱度。他擰緊蓋子,像捧著稀世珍寶。
“我……我走了?!睆堃涣嗥鸨赝?,又拿起自己那個裝著核桃糊的保溫杯,聲音帶著一絲急切。
蘇一站在流理臺邊,手里拿著一塊干凈的濕布,正在擦拭濺落在臺面上的幾滴湯汁。她沒抬頭,只輕輕“嗯”了一聲。
張一轉身,快步走向玄關。手指觸碰到冰涼的門把手時,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廚房溫暖的燈光下,蘇一微微低著頭,專注地擦拭著臺面。柔和的燈光勾勒著她清瘦而挺直的背影,長發(fā)松松挽在腦后,露出白皙優(yōu)美的脖頸。她站在那里,與這曾經(jīng)冰冷奢華、此刻卻被食物香氣和煙火氣徹底浸染的空間融為一體,構成一幅沉靜而溫暖的畫面。那畫面,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種子,瞬間生根發(fā)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寧力量。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推開門,快步融入了外面漸沉的暮色中。
***
病房里彌漫著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但似乎比往日多了一絲微弱的、屬于食物的溫暖氣息。李秀英正用小勺給半靠在床頭的張建國喂著溫熱的米粥。張建國的精神比前幾天又好了些,雖然依舊虛弱,眼神卻有了更多神采,能自己含住勺子,緩慢地吞咽。
“爸,媽!”張一推門進來,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興奮,手里拎著那個溫熱的保溫桶。
“一啊,回來了?”李秀英連忙放下碗,“這……這是?”
“湯!給爸熬的牛骨湯!可香了!”張一獻寶似的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一股濃郁醇厚、帶著骨髓特有鮮香的溫暖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沖淡了消毒水的味道。
李秀英湊近聞了聞,眼睛瞬間亮了:“哎喲!這味道!真鮮!”她連忙拿起碗,“快!給你爸盛一碗!他今天胃口好像好點了!”
張一舀出滿滿一碗濃白的湯,里面堆著燉得晶瑩剔透的蘿卜塊。李秀英接過去,小心地吹著氣,遞到張建國嘴邊:“建國,嘗嘗,兒子特意給你熬的!”
張建國渾濁的目光落在碗里那濃稠的湯汁上,又緩緩移到兒子帶著期待和緊張的臉上。他干裂的嘴唇動了動,極其緩慢地張開一條縫。李秀英小心地將溫熱的湯汁喂進去。
張建國含住湯汁,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吞咽聲。他的眉頭先是習慣性地微微蹙起,隨即,那緊蹙的眉頭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舒展開了。渾濁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亮,像是被那熟悉而溫暖的鮮美味道喚醒了一點久違的生命感知。
“……好……喝……”一個極其嘶啞、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艱難地從他喉嚨里擠了出來。
雖然聲音微弱含糊,但“好喝”兩個字,卻像驚雷般在張一耳邊炸響!他猛地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這是父親醒來后,第一次明確地表達對食物的感受!不再是機械的吞咽,而是有了真實的味覺反饋!
一股巨大的酸澀和狂喜瞬間沖上張一的眼眶!他用力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才勉強壓下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爸!你……你覺得好喝?!”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哽咽。
張建國沒有看他,只是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點了點頭。那動作微小,卻像耗盡了全身力氣。然后,他再次張開嘴,眼神里帶著一種大病初愈后的、孩子般的渴望和依賴。
李秀英的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她一邊抹淚,一邊哽咽著:“好!好!好喝咱就多喝點!兒子熬的!管夠!”她連忙又舀起一勺,更加小心地喂過去。
張一站在床邊,看著母親含著淚、帶著笑喂父親喝湯,看著父親臉上那極其微弱卻無比珍貴的、名為“滿足”的表情,看著那碗承載著蘇一和他心血的濃湯一點點被父親接納……巨大的暖流和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又化作無窮的力量。
他悄悄拿出手機,屏幕亮起,飛快地編輯了一條信息:“爸說湯好喝。謝謝?!?手指在發(fā)送鍵上懸停了一秒,又刪掉了“謝謝”兩個字,只留下最核心的信息,發(fā)送給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
夜色漸深。張一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沒有看書,也沒有做題。他手里拿著那個裝著溫熱的、蘇一親手熬煮的核桃糊的保溫杯。杯蓋擰開一條縫,濃郁醇厚的堅果谷物香氣幽幽地彌漫出來,像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撫慰著他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
他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溫潤、綿密、帶著熟悉顆粒感的糊糊滑過喉嚨,暖意蔓延至四肢百骸。那味道里,似乎不僅僅有核桃芝麻的香醇,紅棗的甘甜,還有一種……屬于蘇一的、冷靜而精準的力量感,一種在絕境中與他并肩點燃爐火的默契。
病房里很安靜。父親喝了湯后似乎睡得更沉了,發(fā)出均勻的鼾聲。母親也趴在床邊,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窗外的城市燈火在窗簾縫隙間明明滅滅。
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下亮起,是蘇一的回復。只有兩個字,簡潔得如同她的風格:
“收到?!?/p>
張一看著那兩個字,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彎起。他放下保溫杯,正準備將手機收起來,屏幕上卻突然跳出一個新的推送通知。
**“首屆‘城市煙火’青年廚藝創(chuàng)意大賽報名啟動!尋找舌尖上的城市記憶與青春力量!最高獎金五萬元!”**
張一的心臟猛地一跳!他下意識地點開了鏈接。頁面設計得充滿活力,滾動播放著誘人的美食圖片和往屆比賽的精彩瞬間。詳細的比賽規(guī)則、豐厚的獎金設置(冠軍五萬!亞軍三萬!季軍一萬!還有若干單項獎?。⒁约澳蔷涑錆M煽動性的口號——“用味道講述你的故事,讓煙火點亮城市夜空!”
五萬元!
這個數(shù)字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張一腦海中的迷霧!父親的后續(xù)治療和康復費用,家里的債務……這筆獎金,無疑是一道更耀眼的光!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戰(zhàn)場!一個可以用他最熟悉、也最笨拙的方式——鍋灶間的煙火氣——去堂堂正正證明自己、去贏取未來的戰(zhàn)場!
巨大的興奮感如同電流般瞬間貫穿全身!他攥緊了手機,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他猛地抬起頭,目光落在床頭柜上那個空了的、屬于蘇一的保溫桶上。那里面,曾裝著他和父親的生命之湯,也裝著蘇一無聲的托付和力量。
一個念頭如同破土而出的春筍,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在他心中瘋狂生長——他要去!他要去參加這個比賽!他要贏!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推開。蘇一站在門口。她似乎剛洗過澡,換了一身干凈的淺灰色運動服,頭發(fā)還有些微濕,隨意地披散在肩頭。她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卻異常清亮,仿佛能穿透昏暗的光線,精準地捕捉到張一此刻眼中燃燒的火焰。
她沒有說話,只是徑直走到張一面前,將手中的平板電腦屏幕轉向他。屏幕上,赫然顯示著與張一手機上一模一樣的“城市煙火”廚藝大賽的報名頁面!頁面正停留在“在線報名”的按鈕上!
張一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蘇一!她……她也看到了?!她竟然直接把報名頁面拿來了?!
蘇一的目光平靜地迎著他震驚的眼神,沒有任何解釋,只有一種近乎篤定的了然。她纖細的手指在屏幕上輕輕一點——
**“確認報名?”**
一個彈窗跳了出來。
張一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血液沖上頭頂!他看著屏幕上那行字,又看向蘇一那雙清澈見底、映著他此刻所有激動和渴望的眼睛。所有的猶豫和退縮,在她這無聲卻雷霆萬鈞的行動面前,被撕扯得粉碎!
他不再猶豫,伸出手指,帶著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決絕,重重地按在了“確認”按鈕上!
屏幕閃爍了一下,跳轉到報名信息填寫頁面。
“名字,身份證號,聯(lián)系方式……”蘇一的聲音在寂靜的病房里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像在考場上傳授解題步驟,“參賽宣言……”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張一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上,“……寫你自己的?!?/p>
張一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接過平板,指尖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他飛快地填寫著基本信息,在“參賽宣言”那一欄,他停頓了很久。
昏暗中,他抬起頭,目光掃過沉睡的父母,掃過床頭柜上那個空了的保溫桶,最后,落在蘇一沉靜等待的側臉上。她的眼神清澈,像一面鏡子,清晰地映照著他心底翻涌的所有夢想、責任和孤勇。
他低下頭,指尖在虛擬鍵盤上用力敲擊,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火星:
**“用我鍋里的煙火,點亮父親床前的燈,也照亮我自己的路。”**
點擊提交。
屏幕上跳出“報名成功!”的綠色提示框。
巨大的喜悅和一種踏上征途的豪情瞬間充盈了張一全身!他猛地抬起頭,看向蘇一,眼睛亮得驚人!
蘇一接過平板,看著屏幕上那條簡短卻充滿力量的宣言。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幾秒,然后緩緩抬起眼,看向張一?;璋抵校拇浇窃俅尉従彽?、清晰地彎起那個帶著暖意的弧度。
“嗯。”她只應了一聲,聲音很輕,卻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張一激蕩的心湖里漾開層層漣漪。
就在這時,張一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他拿出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本地座機號碼。
“喂?”張一有些疑惑地接起。
“你好,是張一同學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熱情洋溢的年輕女聲,“這里是‘城市煙火’廚藝大賽組委會!恭喜你成功報名!我們組委會這邊看到你的報名信息,尤其是你的參賽宣言,非常被打動!經(jīng)過初步篩選,你的報名已經(jīng)通過初審!現(xiàn)在通知你,本周六上午九點,在市文化宮東配樓三樓‘食味工坊’進行初賽!請務必準時到場!初賽主題是‘家的味道’,需要現(xiàn)場制作一道能體現(xiàn)你宣言精神的菜品!具體規(guī)則和注意事項稍后會短信發(fā)到你手機!期待你的精彩表現(xiàn)!”
掛斷電話,張一握著手機,感覺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初賽!這么快?!家的味道?!他下意識地看向沉睡的父親和母親,又看向床頭柜上那個保溫桶,最后,目光落在了蘇一沉靜的臉上。
巨大的壓力伴隨著巨大的興奮感,如同冰與火,在他體內激烈沖撞!
蘇一似乎從他瞬間變化的表情中讀懂了一切。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頭,目光落在張一放在椅子上的、那個裝著核桃糊的保溫杯上。
“燃料,”她輕聲說,聲音在寂靜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備好了?!?/p>
***
周六清晨,市文化宮東配樓。
“食味工坊”的招牌在晨光中閃閃發(fā)光。巨大的玻璃門內,早已人聲鼎沸。穿著各色廚師服的選手們緊張地穿梭,搬運著自帶的食材和工具??諝饫飶浡鞣N香料、油脂和食材混合的復雜氣味,緊張而充滿活力。
張一背著鼓鼓囊囊的大背包,手里拎著一個沉甸甸的保溫箱,站在入口處,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和牛仔褲,在周圍那些裝備精良、甚至帶著助手團隊的選手中間,顯得格外樸素甚至有些寒酸。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的空氣,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頭。家的味道……父親的病床,母親的眼淚,蘇一的保溫杯……無數(shù)畫面在他腦海中飛速閃過。
就在這時,一只微涼的手,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握住了他緊攥著背包帶、微微顫抖的手。
張一渾身一震,猛地轉頭!
蘇一就站在他身邊。她依舊穿著干凈的校服,外面套了一件簡單的淺色薄外套,長發(fā)束成利落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清瘦的臉頰。晨光勾勒著她挺直的脊背和單薄卻充滿力量的輪廓。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緊張,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平靜,仿佛眼前的喧囂與她無關。
“別怕?!彼穆曇艉茌p,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穩(wěn)定力量,“火候,很重要。”
她握著他的手,指尖微涼,卻傳遞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暖流和力量感。張一狂跳的心臟,在那微涼而堅定的觸感下,奇跡般地緩緩平復下來。他深吸一口氣,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了那只手,用力地點了點頭。
兩人并肩,穿過喧鬧的人群,走進了那片彌漫著食物硝煙的戰(zhàn)場。
巨大的開放式廚房區(qū)域被劃分成幾十個獨立的操作臺。張一找到了自己的編號:37號。位置不算好,靠近角落,旁邊就是巨大的食材處理區(qū)和垃圾清運通道,空氣中彌漫著更濃烈的生鮮和廚余氣味。
蘇一幫他將沉重的保溫箱放在操作臺上。張一打開箱子,里面是他精心準備的食材:一根碩大的、帶著粉紅骨髓的鮮牛筒骨,幾顆水靈靈的白蘿卜,一塊嫩豆腐,一小捆新鮮的香菜,還有一小包他特意挑選的香料——八角、桂皮、香葉,以及一小瓶蘇一之前給他的、品質極好的黃酒。沒有花哨的裝飾,沒有昂貴的食材,只有最質樸、最家常的組合。
他拿出那根沉甸甸的牛筒骨,放在水龍頭下仔細沖洗。冰涼的水流沖刷著骨頭縫隙里的血沫和碎渣。他笨拙卻無比認真地處理著,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周圍選手們嫻熟的刀工、炫技的顛勺、助手團隊的默契配合,像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擠壓著他狹小的操作空間。
“筒骨冷水下鍋,加姜片,黃酒?!碧K一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像黑暗中的路標,“焯透。浮沫要撇干凈。”
張一依言操作。巨大的不銹鋼鍋在灶臺上發(fā)出低沉的嗡鳴。他專注地盯著翻滾的水面,用漏勺一點點撇去浮沫,動作雖然生疏,卻帶著一種不容有失的鄭重。
“白蘿卜,去皮,滾刀塊。大小要均勻,受熱才一致?!碧K一站在他身側,目光沉靜地落在砧板上。她沒有動手幫忙,只是清晰地給出指令。
張一拿起刀,深吸一口氣。他想起蘇一在廚房里切蘿卜時那精準流暢的刀工,想起她說的“火候很重要”。他強迫自己冷靜,回憶著蘇一的動作,笨拙卻無比專注地將蘿卜切成大小不一的滾刀塊。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在操作臺上。
時間在緊張的操作中飛速流逝。張一的筒骨焯水完成,沖洗干凈,重新下鍋,加入足量溫水、姜片、香料包和那一小瓶黃酒。大火燒開,轉小火慢燉。他按照蘇一的指示,沒有使用高壓鍋,選擇了最費時卻也最能熬出精髓的慢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湯鍋里開始冒出細微的氣泡,濃郁的香氣漸漸升騰,雖然還無法與周圍那些使用高湯、濃湯寶的選手們霸道的香氣抗衡,卻帶著一種獨特的、質樸的醇厚感。
“豆腐,現(xiàn)在處理。切厚片,焯水去豆腥,定型?!碧K一的聲音如同精準的計時器。
張一連忙照做。嫩白的豆腐在滾水里微微翻滾,撈出瀝干,厚薄均勻地碼放在盤子里備用。
評委席上,幾位穿著白色廚師服、神情嚴肅的評委開始巡視。他們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每一個操作臺,審視著選手們的操作、食材的處理、香氣的層次。張一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評委走向隔壁一個正在炫技般片魚的選手,又走向另一個擺盤如同藝術品的操作臺……馬上就要輪到他這不起眼的角落了!
就在這時,蘇一忽然微微側身,不著痕跡地擋在了張一操作臺前一點的位置。她的身體并沒有完全擋住評委的視線,但那種沉靜的、如同磐石般的存在感,卻奇異地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替張一隔絕了部分來自評委審視目光的壓迫感。
張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他掀開鍋蓋,一股更加濃郁醇厚的骨湯香氣瞬間爆發(fā)!奶白色的湯汁翻滾著,大塊的牛骨沉浮其間,骨髓的精華正在緩慢而堅定地融入湯中。他拿起湯勺,撇去最后一點多余的油脂,然后將焯好水的豆腐塊,輕輕地、一片一片地滑入滾燙的濃湯中。豆腐塊在奶白色的湯汁里微微沉浮,像潔白的云朵。
“時間到!所有選手停止操作!準備呈送菜品!”主持人的聲音通過擴音器響徹整個工坊。
巨大的壓力瞬間降臨!張一的心臟狂跳!他手忙腳亂地關掉灶火,拿起湯勺,舀起一勺最濃稠的湯,倒入準備好的白色湯盅里。湯色奶白濃郁,幾塊燉得晶瑩剔透的白蘿卜沉在盅底,兩片嫩白的豆腐漂浮在湯面,再點綴上幾片翠綠的香菜葉。質樸,簡單,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只有食物本身最純粹的光澤和香氣。
他端著那盅沉甸甸的湯,像捧著父親的生命和自己的未來,一步一步,走向評委席。腳步有些虛浮,手心全是汗。
評委席上坐著三位評委。中間是一位頭發(fā)花白、面容嚴肅的老者,眼神銳利。左邊是一位氣質干練的中年女廚師。右邊則是一位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年輕美食評論家。
張一將湯盅輕輕放在老者面前的桌面上。濃郁的骨湯香氣瞬間鉆入幾位評委的鼻腔。老者微微挑了挑眉,目光落在湯盅里。奶白的湯色,質樸的食材,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
“37號選手,張一?!敝鞒秩藞蟪雒?。
“參賽菜品?”老者拿起勺子,聲音低沉。
“清燉……牛筒骨湯?!睆堃坏穆曇粲行┌l(fā)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家的味道?”旁邊的女廚師饒有興致地問,目光掃過張一緊張的臉。
“嗯!”張一用力點頭,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給我爸……熬的!他……他剛醒過來……醫(yī)生說……喝這個……補元氣!”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話語也缺乏修飾,但那話語里蘊含的真摯情感和沉甸甸的故事感,卻像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瞬間在評委席上激起了波瀾!
老者拿著勺子的手微微一頓。女廚師眼中閃過一絲動容。金絲眼鏡后的目光也變得深邃起來。
老者沒再多問,拿起白瓷勺,舀起一勺濃白的湯,湊近唇邊,輕輕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
時間仿佛凝固了。張一屏住呼吸,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上耳膜的轟鳴聲!
老者閉著眼睛,細細地品味著。他的眉頭先是習慣性地微微蹙起,似乎在捕捉味道的層次。隨即,那緊蹙的眉頭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舒展開來!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咽下湯汁,然后緩緩睜開眼睛,目光銳利地看向張一。
“湯底醇厚,骨髓的膠質感和鮮香完全釋放了出來,火候掌握得……很老道?!崩险叩穆曇粢琅f低沉,卻帶上了一絲毫不掩飾的贊許,“白蘿卜的清甜恰到好處地中和了厚重感,豆腐滑嫩,吸飽了湯汁的精華。沒有多余的調味,只有食材本身的味道……返璞歸真?!彼D了頓,目光落在張一緊張得發(fā)白的臉上,“這湯里……有故事?!?/p>
旁邊的女評委也品嘗了一口,連連點頭:“確實!味道非常扎實,溫暖!是能撫慰人心的那種味道!‘家的味道’這個主題,你詮釋得很到位!”
金絲眼鏡的評論家則拿起筆,飛快地在評分表上記錄著什么,鏡片后的眼神充滿了探究和興趣。
張一懸著的心,在評委們毫不掩飾的贊許中,終于緩緩落回了實處!巨大的狂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瞬間將他淹沒!他用力攥緊了拳頭,才沒有當場失態(tài)!
初賽結果當場公布。當主持人念到“37號選手張一,成功晉級復賽!”時,張一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瞬間沸騰了!他猛地轉過頭,急切地在人群中尋找那個清瘦的身影!
蘇一就站在人群稍后的地方,離喧囂的評委席和興奮的人群有一點距離。她安靜地站在那里,晨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暈。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歡呼雀躍,只是靜靜地看著張一,看著他臉上那毫不掩飾的狂喜和激動。
當張一的目光終于穿越人群找到她時,四目相對。
蘇一看著他,看著他眼底那簇被勝利點燃的、名為“希望”的火焰。她清冷的臉上,那層堅冰徹底消融。一抹極淡、卻無比清晰、如同破曉時分第一縷毫無保留的陽光般的笑容,在她唇角緩緩漾開。
然后,她對著他,幅度很小卻無比清晰地,點了點頭。
那一個點頭,像投入滾燙油鍋的一滴水,瞬間點燃了張一心底所有的情緒!他再也抑制不住,撥開人群,像一陣風似的沖向蘇一!
人群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他眼里只有那個在晨光中對他微笑、對他點頭的身影!他沖到她面前,因為激動而微微喘息,臉頰通紅,眼睛亮得驚人!
“蘇一!我……我晉級了!”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巨大的喜悅,像急于分享糖果的孩子。
“嗯。”蘇一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和那純粹的笑容,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一些。
下一秒,在蘇一尚未完全斂去笑意的、帶著一絲錯愕的目光中,在周圍選手和工作人員驚詫的注視下——
張一猛地張開雙臂,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沖動和巨大的感激,將眼前這個清瘦卻給了他無窮力量的女孩,緊緊地、用力地擁入了懷中!
他的手臂環(huán)過她單薄的肩膀,帶著滾燙的溫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將她緊緊地箍在自己懷中!他的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fā)頂,鼻尖瞬間充斥著她發(fā)間淡淡的、干凈的清香和她身上特有的、微涼的氣息!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蘇一的身體在猝然被擁入滾燙懷抱的瞬間,猛地僵住!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玉雕!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那雙總是冷靜銳利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滿了巨大的震驚和茫然!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張一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劇烈的心跳,感受到他手臂傳來的、幾乎要將她揉碎的力道,感受到他滾燙的呼吸拂過自己頭頂發(fā)絲的觸感!
周圍所有的聲音——主持人的宣布、選手的議論、工作人員的腳步聲——都瞬間遠去,只剩下她自己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聲和耳邊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
她僵硬地被他擁抱著,雙手甚至無措地懸在半空。那滾燙的、帶著巨大喜悅和力量的懷抱,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將她牢牢罩住,帶著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近乎窒息的沖擊感!
張一渾然不覺。巨大的喜悅和劫后余生的激動淹沒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分寸感。他只知道,這一刻,他只想擁抱這個在他最黑暗時刻遞來“燃料”、在考場外為他孤注一擲、在廚房里與他并肩點燃爐火、在他父親病床前給予他無聲支撐的女孩!用盡他全身的力氣!
“謝謝你……蘇一……真的……謝謝你……”他語無倫次地在她耳邊低語,聲音哽咽,滾燙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滴落在她微涼的發(fā)間。
蘇一懸在半空的手,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那巨大的震驚和僵硬,在張一滾燙的懷抱和哽咽的低語中,如同被投入熱水的堅冰,開始出現(xiàn)一絲極其細微的裂痕。
她的身體依舊僵硬,但那雙懸著的手,指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生澀的遲疑,輕輕地、輕輕地,觸碰到了張一因用力擁抱而微微弓起的、滾燙的后背。
指尖下的衣料帶著他灼熱的體溫。那溫度,燙得她指尖微微一縮。
下一秒,那生澀的指尖,帶著一種破冰而出的、微弱的勇氣,極其緩慢地、蜷縮起來,輕輕地、回抱住了張一滾燙而堅實的脊背。
雖然只是極其輕微的一個觸碰,一個蜷縮的動作。
但在這個喧囂散盡、晨光籠罩的角落里,在無數(shù)道驚愕、探究、好奇的目光注視下,在這個猝不及防卻帶著巨大情感力量的擁抱中——
兩顆在味蕾上相遇、在煙火中相知、在風暴中相依的靈魂,終于第一次,笨拙而真實地,緊緊相擁。
新生的爐火,在他們緊貼的胸膛之間,在喧囂散盡的晨光里,無聲地、熾烈地燃燒著?;鸸庥痴罩鴥蓮埬贻p而真摯的臉龐,也照亮了前方那片名為“未來”的、充滿無限可能的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