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意已悄然滲入校園。清晨的薄霜覆蓋著枯黃的草地,光禿的枝椏在灰白的天幕下伸展,勾勒出嶙峋的剪影??諝馇遒稍铮M(jìn)肺里帶著絲絲的刺痛感。林溪裹緊了身上略顯單薄的舊羽絨服,低著頭,快步穿過空曠寂靜的操場。她的腳步刻意放得很輕,像一只警惕的貓,繞過籃球場,避開通往天文社活動室的林蔭道,選擇了一條最偏僻的、堆放著廢棄體育器材的小路。
距離倉庫區(qū)那次驚魂動魄的“圍堵”,已經(jīng)過去了近一個月。時間并未沖淡什么,反而像一層不斷凍結(jié)加厚的冰層。那巨大的恐懼和羞恥感并未消散,只是沉潛下來,變成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僵硬。她把自己縮得更小,存在感降得更低。每一次走出宿舍,都像一場穿越雷區(qū)的冒險。她清晰地規(guī)劃著路線,精確地計算著時間,只為避開所有可能與他產(chǎn)生交集的時空坐標(biāo)。她的世界只剩下宿舍、教室、圖書館那個最角落的位置,三點一線,構(gòu)筑成一座密不透風(fēng)的堡壘。
顧征的名字,成了一個絕對不能觸碰的禁忌詞匯。哪怕只是在走廊里遠(yuǎn)遠(yuǎn)瞥見一個相似的身影,她的心臟都會瞬間停止跳動,隨即被冰冷的恐懼攫住,迅速低下頭,改變路線,繞道而行。她像一個驚弓之鳥,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能讓她瞬間繃緊神經(jīng),草木皆兵。
此刻,她正走向教學(xué)樓。今天是周一,課間操時間。按照她的“安全路線”,她需要穿過器材區(qū),從教學(xué)樓后門進(jìn)入,避開前門人潮涌動的樓梯。
廢棄的籃球架銹跡斑斑,散落的舊體操墊蒙著厚厚的灰塵。四周寂靜無聲,只有她腳下踩過枯草的沙沙聲和自己的心跳聲清晰可聞。這條路,是她精心挑選的“無人區(qū)”,安全系數(shù)最高。
然而,就在她即將走出器材區(qū),踏上通往教學(xué)樓后門的水泥臺階時,一道高大的身影毫無預(yù)兆地從臺階上方的陰影里走了下來。
深色的羽絨服拉鏈拉到下巴,襯得下頜線更加利落。額前碎發(fā)被風(fēng)吹得微亂,深邃的眼眸在冬日清晨灰白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沉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顧征。
他就站在臺階上方,居高臨下,目光平靜地投了下來,恰好落在剛剛轉(zhuǎn)過拐角、猝不及防暴露在他視野中的林溪身上。
世界仿佛在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
時間凝固。
血液逆流。
心臟驟停。
林溪的身體瞬間僵硬如冰雕,所有的感官在極度的驚恐中徹底失靈。她甚至忘記了呼吸,忘記了思考,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雙深邃的、此刻正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將她從里到外照得無所遁形。
他怎么會在這里?
這個時間?
這條她以為絕對安全的“無人區(qū)”?
他是……在等她?
他到底想干什么?
倉庫區(qū)那次他拿著藥膏盒子的畫面,圖書館里他盯著她筆記本的目光,如同最恐怖的夢魘碎片,瞬間在眼前炸開!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四肢百骸都被凍結(jié),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她像一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僵立在原地,連逃跑的本能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大的恐懼感徹底扼殺。
顧征的腳步也停了下來。他似乎也沒料到會在這里撞見她。短暫的錯愕之后,他的目光在她那張瞬間褪盡血色、寫滿驚恐的臉上停頓了幾秒。那眼神很復(fù)雜,不再有倉庫區(qū)時的探究和困惑,也沒有圖書館里的驚訝和好奇。那是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解讀的平靜,帶著一絲疲憊,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
他沒有像倉庫區(qū)那樣試圖靠近,也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隔著幾級冰冷的臺階和幾米遠(yuǎn)的空氣,靜靜地看著她。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像無形的冰錐,穿透了林溪單薄的羽絨服,直刺她瑟縮的靈魂。
一秒。
兩秒。
三秒。
這死寂的對峙,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林溪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在不受控制地輕微打顫的聲音。
終于,在那令人絕望的沉默和注視即將把她徹底壓垮的前一秒,一股求生的本能猛地沖破恐懼的桎梏!
她猛地低下頭,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像一顆被強力彈弓射出的石子,朝著與顧征相反的方向——不是教學(xué)樓后門,而是旁邊一條更狹窄、更荒僻的、堆滿建筑廢料的小岔路——不管不顧地沖了過去!
她甚至不敢再看臺階上那個身影一眼。
只想逃離!
逃離這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注視!
腳下被散亂的磚塊絆了一下,身體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但她根本顧不上,踉蹌著穩(wěn)住身形,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堆疊的廢棄模板和水泥袋后面。
顧征依舊站在原地,維持著剛才的姿勢,沒有動。他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以一種近乎慌不擇路的姿態(tài)消失在雜亂的建筑廢料堆后,帶起一陣微小的塵埃。
冬日的寒風(fēng)卷起地上幾片枯葉,打著旋兒從他腳邊掠過。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點不易察覺的疲憊似乎更深了些,但更多的,是一種沉靜的、如同深海般的了然。
他沒有追上去,只是沉默地收回了目光。然后,他緩緩抬起手,從自己深色羽絨服的內(nèi)側(cè)口袋里,掏出了一樣?xùn)|西。
不是藥膏盒子。
那是一個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硬紙片。
是一張明信片。
明信片的畫面是深邃的宇宙背景,點綴著無數(shù)璀璨的星辰。畫面的主體,是獵戶座那標(biāo)志性的三顆腰帶星,以及周圍幾顆明亮的恒星,用細(xì)小的虛線勾勒出獵戶座戰(zhàn)士的輪廓。畫面下方,印著一行燙金的藝術(shù)體英文:“Orion – The Hunter in the Night Sky”。(獵戶座——夜空中的獵人)
很普通的一張星空主題明信片。
然而,顧征的目光卻沒有停留在那絢麗的畫面上。他的指尖捏著明信片的一角,將它翻轉(zhuǎn)過來。
明信片的背面,是空白的書寫區(qū)域。沒有收件人地址,沒有郵票,沒有任何郵寄的痕跡。只在正中央的位置,有一行用極其工整娟秀的筆跡寫下的字:
(生日快樂。愿你的征途,如星光般璀璨。)
(——來自一顆仰望的塵埃)
字跡很小,很工整,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誠的蜷縮感。每一個字的筆畫都清晰干凈,透著一股沉靜的專注力。
顧征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牢牢地鎖定在這行字上。那工整中帶著不易察覺拘謹(jǐn)?shù)墓P跡,那熟悉的書寫習(xí)慣……和他口袋里那個藥膏盒底的字跡,和他圖書館里匆匆瞥見的那本物理筆記上的字跡,和他剛剛撿到的那本物理競賽書頁腳的字跡……完全重合!
筆跡的星軌,在這一刻,終于清晰地、不容置疑地交匯于一點。
這張明信片,是他昨天整理自己那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雜亂無章的儲物柜時,從一堆舊試卷和草稿紙的最底層翻出來的。它被壓得有些折痕,邊角也微微磨損了。當(dāng)時他隨手拿起,看著那陌生的祝福語和落款,還有些莫名其妙。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收到過這樣一張匿名的明信片。他甚至以為是誰放錯了柜子。
直到此刻。
直到他在這個冬日的清晨,在這個荒僻的角落,再次撞見那個如同驚弓之鳥、每一次都帶著巨大恐懼從他面前逃離的女孩。直到他拿出這張明信片,目光再次落在那行熟悉的字跡上。
所有的碎片——圖書館的笨拙、天文社的窘迫、觀星臺的陰影、儲物柜的藥膏、筆記本上的思路、物理書上的標(biāo)注……以及每一次相遇時她那巨大的、無法理解的恐懼和逃離——所有的線索,所有的困惑,都在這一行小小的、匿名的、來自過去的生日祝福面前,被一條無形的線驟然串聯(lián)起來!
他捏著明信片的指尖微微收緊,冰涼的硬紙片邊緣硌著指腹。
仰望的……塵埃?
顧征緩緩抬起頭,望向林溪消失的那片堆滿建筑廢料的荒僻角落。那里空無一人,只有寒風(fēng)卷著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野椎奶炜盏痛?,如同巨大的、冰冷的幕布。
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陌生的情緒,如同深海中緩慢翻涌的暗流,悄無聲息地包裹了他。那不再是困惑,不再是探究,甚至不再是單純的好奇。
那是一種沉甸甸的、帶著巨大時間落差的……震撼。
他從未注意過的角落。
一顆塵埃。
無聲的仰望。
跨越了不知多久的時光,才終于抵達(dá)他手中的……過去的信標(biāo)。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手中那張小小的明信片,在冬日的寒風(fēng)里,無聲地訴說著一個被漫長時光掩埋的秘密。星圖在背面展開,而筆跡的軌跡,終于指向了那個始終躲在陰影里、每一次都帶著巨大恐懼逃離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