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
像被浸在冰海的最深處，寒氣無孔不入，穿透皮膚、血肉、骨骼，直抵靈魂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渣摩擦氣管的劇痛。視野里是晃動的、模糊的光斑，如同壞掉的信號接收器里扭曲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
林溪感覺自己在一片混沌的、沒有重力的虛空中漂浮。腳下是冰冷的深淵，頭頂是破碎的星圖。無數(shù)混亂的片段在眼前高速旋轉(zhuǎn)、撞擊：
——圖書館里傾倒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體如同微型宇宙大爆炸，瞬間吞噬了顧征干凈的白色袖口和他微蹙的眉頭。
——天文社幽暗的光線下，他投來的、帶著清晰記憶的目光：“哦，想起來了，剛才圖書館……”
——觀星臺冰冷的巖石旁，那道脫口而出的、輕如嘆息卻如同驚雷的名字：“顧征……”
——儲物柜前，他高大身影帶來的無形壓迫感，他手中捏著的那個小小的、白色的、如同罪證般的藥膏盒子。
——圖書館角落，他掃視過來的、帶著純粹解題興趣卻讓她魂飛魄散的目光，那本攤開的、暴露了她所有卑微心思的物理筆記本。
——倉庫區(qū)冰冷粗糙的紅磚墻，他擋在路中央的身影，他手中再次出現(xiàn)的藥膏盒子，和他那句帶著困惑的“你的物理……是不是很好？”
——廢棄泳池邊，他沉默站在臺階上方的身影，那平靜無波卻如同冰錐的目光，還有……那張被他拿在手里的、印著獵戶座星圖的明信片背面，那行她親手寫下的、如同命運判決書的字跡……
“仰望的塵埃……”
“仰望的塵?！?/p>
“仰望的塵?！?/p>
那五個字，像冰冷的咒語，反復(fù)在她混沌的意識里轟鳴、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尖銳的倒刺，狠狠扎進她最脆弱、最羞恥、最想隱藏的角落。
暴露了。
徹底暴露了。
她所有的秘密，所有笨拙的、小心翼翼的付出，所有藏在角落里的卑微注視和無聲祈禱，都在那張明信片面前，在他沉靜了然的目光下，被赤裸裸地、毫無保留地攤開在刺眼的光天化日之下！
羞恥感不再是滾燙的巖漿，而是變成了凝固的、沉重的、足以將她靈魂都碾碎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心口，讓她每一次試圖呼吸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謶秩缤钫吵淼臑r青，包裹住她的四肢百骸，將她拖向更深、更冷的黑暗。
“不……不要看……”破碎的囈語從干裂的唇間溢出，帶著灼熱的鐵銹味。
她拼命地想蜷縮起來，把自己縮成更小的一團，縮進宇宙最不起眼的縫隙里，縮進時間遺忘的角落。但身體沉重得不聽使喚，像被無形的鎖鏈捆縛在冰冷的虛空中。
耳邊似乎有模糊的聲音傳來，像是隔著厚重的毛玻璃。
“……溪？林溪？”
“……好燙！”
“……快！送去醫(yī)務(wù)室！”
“……不行，溫度太高了，得送醫(yī)院！”
身體被移動，顛簸。冰冷刺骨的寒風(fēng)短暫地襲來，隨即又被更悶熱、更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包裹。消毒水的氣味霸道地鉆進鼻腔，混合著一種金屬和橡膠的冰冷味道。
針頭刺破皮膚的尖銳痛感，冰涼的液體順著血管流淌進來，試圖對抗體內(nèi)那場熊熊燃燒的、名為羞恥和絕望的烈焰。但這冰涼的入侵，只讓她感覺內(nèi)外交困，更加痛苦不堪。
視野徹底陷入黑暗與光斑交織的混沌。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那些讓她無地自容的畫面，如同附骨之蛆，在意識的深淵里反復(fù)上演、循環(huán)、放大。
她看到自己每一次狼狽的逃離，像慢動作般清晰：撞開圖書館的門，跌跌撞撞沖下觀星臺的山路，在倉庫區(qū)用盡力氣撞開他奪路而逃，在廢棄泳池邊慌不擇路沖進建筑廢料堆……每一個背影都那么倉皇、愚蠢、可笑。
她看到他每一次投來的目光：圖書館里的愕然與探究，觀星臺上模糊的一瞥，倉庫區(qū)帶著困惑和一絲被冒犯的不悅，以及廢棄泳池邊那最終洞悉一切的、沉靜的、帶著巨大時間落差的……了然。
“塵?！?/p>
“仰望的塵?！?/p>
那行字，那落款，像烙印般灼燒著她的意識。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看到明信片時臉上的表情——是驚訝？是了然？還是……一絲淡淡的、對這份卑微心事的憐憫？哪一種，都足以讓她萬劫不復(fù)。
身體內(nèi)部的高熱像失控的恒星內(nèi)核，瘋狂地燃燒著，試圖將她從內(nèi)到外焚毀。喉嚨干渴得像要裂開，每一次吞咽都帶來刀割般的劇痛。冰冷的點滴液體源源不斷地輸入，卻如同杯水車薪，無法澆滅靈魂深處那場焚心的大火。
在混沌與高熱交替折磨的間隙，她似乎短暫地清醒過片刻。
眼前是刺眼的白熾燈光，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墻壁?？諝饫锸菨獾没婚_的消毒水味和藥味。手背上貼著膠布，連著透明的輸液管。喉嚨里火燒火燎。
“小溪？你醒了？”一個模糊而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是媽媽。
林溪費力地轉(zhuǎn)動干澀的眼球。視線模糊，只能看到床邊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輪廓，眼睛紅腫，頭發(fā)也有些凌亂。是媽媽。她怎么會在這里？這里是……醫(yī)院？
巨大的茫然襲來，隨即又被那如影隨形的羞恥和恐懼瞬間吞噬。
“媽……”她想開口，聲音卻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只發(fā)出一個模糊的氣音。
“別說話，別說話孩子！你燒糊涂了，嚇?biāo)缷寢屃?！”媽媽的聲音帶著哭腔，冰涼的手顫抖著撫上她滾燙的額頭，“醫(yī)生說你淋了大雨，受了風(fēng)寒，又加上……又加上不知道什么刺激，急火攻心……高燒快四十度！你這孩子，到底怎么了啊……”
淋雨？是了，廢棄泳池邊，她逃離時，天空好像開始飄雨了……冰冷的雨水打在滾燙的臉上……刺激？是那張明信片……是顧征了然的目光……
“不……”林溪猛地閉上眼，滾燙的淚水瞬間從眼角洶涌而出，順著太陽穴滑落，浸濕了鬢角的頭發(fā)和冰冷的枕頭。她用力地搖頭，像要把那些可怕的畫面和感覺甩出去，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波動而微微顫抖。
“好了好了，不說了，不說了！乖，不怕，媽媽在，媽媽在……”媽媽慌亂地安撫著她，聲音哽咽，手忙腳亂地用紙巾擦拭她臉上的淚水和汗水，“睡吧，再睡會兒，退了燒就好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過去了嗎？
真的能過去嗎？
林溪蜷縮在冰冷的病床上，身體因為高熱和內(nèi)心的煎熬而不住地顫抖。媽媽溫暖的掌心覆蓋在額頭，卻無法驅(qū)散那來自靈魂深處的寒意和恐懼。
顧征知道了。
他知道了那顆“仰望的塵?！?。
知道了所有卑微的、可笑的、如同塵埃般的心事。
這個認知，比高燒更讓她痛苦，比冰冷的針頭更讓她恐懼。它像一顆來自遙遠深空的星塵，帶著億萬年的孤獨和遲來的信息，終于抵達目的地，卻不是在預(yù)想中浪漫的相遇，而是在她最狼狽、最不堪的時刻，以一種毀滅性的方式，將她小心翼翼構(gòu)筑的、脆弱不堪的宇宙，徹底擊穿、粉碎。
星塵墜落。
她的世界，只剩下燃燒的廢墟和無盡的冰冷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