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臘月,鉛灰色的云沉沉壓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細碎的雪沫子被北風(fēng)卷著,打在朱紅宮墻上簌簌作響。
沈清辭攏了攏身上的貂皮披風(fēng),腳步輕緩地踏過漢白玉階。他剛?cè)胫袠胁痪?,官拜翰林學(xué)士,今日是第一次參與早朝議事。雪水沾濕了他的皂靴,卻沒亂了他半分儀態(tài),果然是江南水土養(yǎng)出的人,連走路都帶著三分書卷氣,青色官袍的下擺掃過積雪,留不下太深的痕跡。
“沈大人,這邊請。”引路的小太監(jiān)弓著腰,聲音細得像蚊蚋。
沈清辭微微頷首,目光掠過廊下攢動的人影。朝房里早已聚了不少官員,三三兩兩湊在一起低聲交談,話題多半繞著北疆戰(zhàn)事。他聽見有人提及“鎮(zhèn)國將軍”,語氣里帶著幾分敬畏,又摻著些微不可察的非議。
“……蕭將軍這次大捷是不假,可北邊糧草耗費太大,戶部那邊已經(jīng)快撐不住了?!?/p>
“武將嘛,只知開疆拓土,哪懂節(jié)流?聽說昨日議政,他還在朝堂上跟戶部周大人拍了桌子?!?/p>
沈清辭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蕭澈,這個名字他來京城前就聽過。開國功臣之后,十五歲上戰(zhàn)場,二十五歲封鎮(zhèn)國將軍,是大胤朝最年輕的掌兵者??稍谏蚯遛o眼里,不過是個憑家世與蠻力上位的武夫,沙場拼殺或許勇猛,朝堂博弈、民生利弊,怕是一竅不通。
他正想著,忽覺周遭的議論聲矮了半截,連空氣都仿佛凝住了。
抬眼望去,只見風(fēng)雪里走來一道挺拔的身影。玄色鎧甲上落了層薄雪,肩甲處猙獰的獸首吞口在昏暗天光下泛著冷光,腰間佩劍的穗子是正紅色,隨步伐輕輕晃動,像極了戰(zhàn)場上濺起的血。來人約莫二十五六歲,面容輪廓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時帶著股生人勿近的銳氣,正是蕭澈。
他剛從城外軍營趕來,身上還帶著未散的寒氣與淡淡的鐵銹味。目光掃過朝房眾人,落在沈清辭身上時,明顯頓了頓。
這就是新來的沈?qū)W士?
蕭澈挑了挑眉。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清雋,皮膚白得像宣紙,站在一群或圓融或滄桑的官員里,像幅剛裱好的水墨畫??赡请p眼睛太靜了,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透著股拒人千里的疏離,還有……幾分藏不住的審視,哼。
“蕭將軍?!庇邢嗍斓奈鋵⑸锨靶卸Y,聲音洪亮。
蕭澈頷首回禮,視線卻又不受控制地飄回沈清辭身上。對方正低頭整理袖口,指尖纖細,骨節(jié)分明,握著的玉佩是暖白色的,與他身上的冷意格格不入。
“手無縛雞之力的酸儒?!笔挸涸谛睦锵铝硕ㄕ?,轉(zhuǎn)開視線時,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嘲諷。
早朝的鐘聲撞碎了朝房的寂靜。官員們按品級列隊,沈清辭站在文官隊列的中后位,恰好與武將隊列前排的蕭澈隔了數(shù)丈距離。他能看見蕭澈寬闊的肩背,玄甲在宮燈映照下泛著冷光,像一堵堅不可摧的墻。
御座上的皇帝談及北疆防務(wù),話鋒一轉(zhuǎn),提到了糧草調(diào)度。戶部尚書周延立刻出列,愁容滿面地奏請削減戍邊軍餉,理由是“國庫空虛,需優(yōu)先保障春耕”。
話音未落,一道沉厚的嗓音陡然響起:“臣,反對。”
蕭澈出列時,玄甲與腰間佩劍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身姿筆挺如松,目光掃過周延:“北疆苦寒,將士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何來戰(zhàn)力御敵?周大人只知春耕重要,難道忘了去年冬,大同關(guān)的士兵是靠啃凍土豆守城的?”
周延臉色一白,強辯道:“將軍此言差矣,國庫確實吃緊……”
“那就從官員俸祿里勻!”蕭澈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殿梁上的積雪簌簌落下,“我蕭澈愿捐三個月俸祿,敢問諸位大人,誰愿與我同往?”
朝中文官一陣騷動,不少人面露難色。周延更是漲紅了臉:“將軍這是強詞奪理!文臣俸祿微薄,怎可與將軍相比?”
沈清辭站在隊列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朝珠。他不認同周延的短視,卻也看不慣蕭澈這副咄咄逼人的模樣,朝堂議事,當以理服人,而非逞匹夫之勇。
思忖間,他上前一步,朗聲道:“陛下,臣以為,削減軍餉與克扣俸祿皆非良策。”
殿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這個年輕的翰林學(xué)士身上。蕭澈也轉(zhuǎn)頭看他,眼神里帶著幾分意外,更多的是審視。
沈清辭迎著眾人的目光,從容不迫地說道:“北疆糧草缺口,可暫從江南漕運調(diào)補,臣已查過賬冊,今年江南秋糧豐收,可調(diào)撥三成入北;至于軍餉,可改為半糧半銀,另由工部趕制御寒衣物,折算成實物發(fā)放,既解燃眉之急,又不致過度耗損國庫?!?/p>
他語速平穩(wěn),條理清晰,每一個字都落在實處,連戶部尚書都一時語塞。
皇帝撫掌笑道:“沈愛卿此計甚妙!就依你所言?!?/p>
沈清辭躬身謝恩,退回原位時,眼角的余光瞥見蕭澈還在看他。那雙慣帶鋒芒的眼睛里,似乎少了些輕視,多了點探究。
他心頭莫名一跳,下意識地移開視線,耳根卻不受控制地泛起熱意。
早朝散后,官員們陸續(xù)退去。沈清辭收拾好奏本,剛走出太和殿,就被一陣風(fēng)雪兜頭罩住。他攏緊披風(fēng),正準備下階,身后忽然傳來腳步聲。
“沈大人留步?!?/p>
是蕭澈的聲音。
沈清辭回身時,蕭澈已走到他面前。玄甲上的雪化了大半,水珠順著甲片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比沈清辭高出大半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呼吸間帶著寒氣:“方才在殿上,多謝沈大人解圍?!?/p>
這聲“多謝”說得不情不愿,倒像是咬著牙擠出來的。
沈清辭拱手:“將軍客氣了,臣只是就事論事。”
“就事論事?”蕭澈低笑一聲,目光掃過他凍得微紅的鼻尖,“沈大人倒是心細,連江南漕運的賬目都查清了?!?/p>
“分內(nèi)之事?!鄙蚯遛o淡聲道,不想與他多言。
蕭澈卻像是沒看出他的疏離,忽然往前傾了傾身。一股淡淡的鐵銹味混著雪氣飄過來,鉆進沈清辭的鼻腔。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撞在冰涼的廊柱上。
“沈大人可知,”蕭澈的聲音壓得有些低,帶著種奇異的磁性,“你方才站出來時,像只炸毛的貓?”
沈清辭一怔,隨即臉頰發(fā)燙。他從未被人用“貓”來形容,還是只“炸毛的貓”。這人果然是武夫,說話粗俗無禮!
他正要反駁,蕭澈卻忽然直起身,往后退了兩步,恢復(fù)了那副凜然不可犯的模樣:“玩笑罷了。沈大人的計策確實好,改日若有機會,某請大人喝一杯?!?/p>
說完,不等沈清辭回應(yīng),他轉(zhuǎn)身便走。玄色披風(fēng)在風(fēng)雪里揚起一個利落的弧度,很快消失在宮墻盡頭。
沈清辭站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撞在廊柱上的涼意。他望著蕭澈離去的方向,眉頭緊鎖“這人怎么回事?前一刻還劍拔弩張,下一刻就說要請他喝酒?”
風(fēng)雪越下越大,卷著寒意往領(lǐng)子里鉆。他緊了緊衣領(lǐng),轉(zhuǎn)身離開,卻沒注意到,自己方才被蕭澈盯著的耳根,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而另一邊,蕭澈走出宮門,副將趙猛早已牽馬等候。見他出來,連忙迎上去:“將軍,這雪太大了,咱們快回府吧?”
蕭澈翻身上馬,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往朝房的方向瞥了一眼。
方才那瞬間,他分明看見沈清辭往后退時,眼尾泛紅,像只受驚的鹿。明明在朝堂上舌戰(zhàn)群儒時那般從容,私下里卻這么不禁逗。
“那酸儒……”蕭澈低聲自語,嘴角竟有些發(fā)癢,“倒比想象中有意思。”
趙猛沒聽清,追問:“將軍說什么?”
蕭澈收回目光,一夾馬腹,聲音融入風(fēng)雪:“沒什么?;馗??!?/p>
馬蹄踏過積雪,留下深深的印痕。北風(fēng)卷著雪沫子,似乎要將宮墻里的人與事都掩埋。可有些東西,卻在這刺骨的寒風(fēng)里,悄悄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