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晨霧還沒散透時,陳野已經(jīng)蹲在出租屋門口抽完了第三根煙。煙蒂在青石板上摁滅的瞬間,手機屏幕亮了,是站長發(fā)來的語音,帶著電流聲的催促:"陳野!昨天那單超時投訴還沒處理,今天再不來跑早高峰,這個月全勤獎別要了!"
他捏著手機站起身,后背的骨頭發(fā)出細碎的咔嗒聲。黃袍外套搭在晾衣繩上,被凌晨的露水浸得發(fā)沉,袖口蹭到的油漬在晨光里泛著油亮的光 —— 那是昨天送火鍋外賣時灑的,紅湯漬像塊凝固的血痂,洗了三遍都沒褪干凈。
"請假。" 陳野對著手機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站長在那頭罵罵咧咧地掛了電話,他卻盯著屏幕上那條未讀私信出神。黑色的匿名頭像像個深不見底的洞,文字在白光里刺目:"你護住的女孩還活著。她左臂,紋著你的莫扎特。"
鑰匙插進鎖孔時,銹跡蹭在指腹上沙沙響。這間十二平米的出租屋是他住了八年的地方,墻皮從天花板剝落,在床頭積成一小堆灰,像誰撒的骨灰。他踢開床底的紙箱,露出那個蓋著紅絨布的木箱 —— 這是他從老房子帶出來的唯一像樣的東西,當年搬家時,他跪在廢墟里扒了三天才找到。
木箱的鎖早就銹死了,陳野直接用螺絲刀撬開。紅絨布一揭開,霉味混著舊紙張的氣息涌出來,嗆得他咳嗽了兩聲。最上面是張塑封的藝考準考證,照片里的少年穿著藍白校服,領口系著歪歪扭扭的紅領巾,右手舉著市青少年鋼琴比賽的銀質(zhì)獎杯,無名指完整地扣在杯耳上。
"十八歲的陳野。" 他對著照片低聲說,指尖劃過少年眼里的光。那時候他總覺得琴鍵能敲開所有門,練琴到深夜,母親會端來加了桂花糖的藕粉,說:"我們野子以后要在金色大廳彈琴,讓全世界都聽。"
照片右下角的日期被雨水泡得發(fā)藍:2005 年 3 月 17 日。距離高考還有八十七天,距離那場車禍,還有八十七天。
準考證下面壓著被撕成兩半的高考準考證,邊緣已經(jīng)脆得像枯葉。陳野用斷指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拼起來,"2005 年 6 月 6 日" 的字跡從裂縫里滲出來,像道沒愈合的傷口。他記得那天早上,林薇在琴房門口把準考證塞給他,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觸電似的縮回去,臉紅得像熟透的桃子。
"陳野,明天進考場前,我們再對對準考證號好不好?" 她說話時總愛盯著自己的鞋尖,辮梢的蝴蝶結(jié)隨著呼吸輕輕晃,"我媽說,這樣能帶來好運。"
他當時正忙著背樂理公式,含糊地應了聲,沒看見她攥著準考證的手指泛白。后來他才知道,那張準考證背面,她用鉛筆描了個小小的莫扎特頭像,翅膀畫得歪歪扭扭,像只快要飛不起來的蝴蝶。
最底下是本用牛皮紙包著的樂譜。陳野解開繩子時,指腹觸到紙張邊緣的毛邊,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他在琴房抄譜的情景。窗外的雷聲滾過來時,林薇抱著膝蓋坐在琴凳上,看他把《悲愴奏鳴曲》的音符一個個畫下來,鉛筆尖在紙頁上沙沙作響。
"為什么非要抄這份譜子?" 她忽然問,聲音被雨聲泡得發(fā)黏。
"因為原版的有個錯音。" 他頭也不抬地說,"莫扎特不會彈錯的,一定是后人印錯了。"
林薇沒說話,等他抄到第三章結(jié)尾,突然伸手在右下角畫了個歪頭的莫扎特,翅膀故意缺了一角。"這樣才對," 她抿著嘴笑,"天才都該有點小殘缺,才顯得真實。"
現(xiàn)在想來,那竟是他們最后一次在琴房獨處。陳野翻開樂譜,右下角的莫扎特小像被雨水泡得發(fā)暈,缺角的翅膀像被人生生撕去一塊。他的呼吸猛地頓住,仿佛又聽見林薇的聲音在耳邊響:"陳野,你說莫扎特的音樂能劈開黑暗,那我們的約定,也能嗎?"
約定。他差點忘了那個約定。十八歲的陳野和十六歲的林薇,在琴房的月光里拉鉤,說要一起考進中央音樂學院,說要在畢業(yè)音樂會上四手聯(lián)彈《悲愴》,說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兩個來自小城里的孩子,能用琴鍵敲開命運的門。
手機在褲兜里震動起來,是那條地鐵視頻的推送。陳野點開時,評論區(qū)已經(jīng)炸開了鍋,最新一條熱評帶著兩萬多個贊:"這斷指的觸鍵方式,絕對是陳野!二十年前他可是被稱作 ' 鋼琴界的彗星 ',可惜高考前一夜醉駕肇事,右手廢了......"
下面跟著一串附和的評論:"我當年去看了他的比賽,那雙手在琴鍵上像會飛!"" 聽說他現(xiàn)在在送外賣?太可惜了......""醉駕活該,天才心術(shù)不正也走不遠。"
陳野的手指在屏幕上亂劃,想關(guān)掉頁面,指尖卻偏偏點進了那個匿名私信的對話框。"莫扎特紋身" 五個字像燒紅的針,扎進他眼底。他猛地想起張誠老師辦公室墻上的日歷,2025 年 6 月 7 日 —— 距離當年的高考,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足夠讓琴鍵上的天才變成外賣箱上的污漬,足夠讓白裙子的少女消失在人海,也足夠讓一場精心策劃的車禍,變成所有人嘴里 "醉駕肇事" 的鐵案。
陳野把樂譜塞進懷里,紅絨布擦過斷指的疤痕,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他突然想起母親在病床昏迷時,手指總是無意識地蜷曲,像在彈鋼琴。護工說她夜里會喊 "野子的手",喊得撕心裂肺,直到咽氣都沒松開拳頭。
"媽,我找到證據(jù)了。" 他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說,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當年的事,不是他們說的那樣。"
出租屋的窗玻璃破了個洞,風灌進來,卷起桌上的外賣單。陳野瞥見其中一張印著 "星光琴室" 的地址,是昨天給殘障兒童送愛心餐時留的。他記得琴室的老師穿著米白色長裙,左手始終藏在袖子里,遞餐盒時,指尖碰到他的斷指,像觸電似的縮了回去。
那時候他只覺得是巧合,現(xiàn)在想來,她垂在身側(cè)的左臂,袖口下似乎有片青黑色的影子,像極了樂譜上那個缺角的莫扎特翅膀。
陳野抓起黃袍外套沖出門,樓道里的燈泡忽明忽滅,照得他的影子在墻上扭曲成各種形狀。他想起林薇當年總愛說:"影子是光的另一種樣子。" 那時候他不懂,現(xiàn)在才明白,有些光太燙,只能藏在影子里,等一個暴雨夜,順著琴鍵的裂縫,一點點滲出來。
電動車的電瓶早就虧電了,陳野推著車走在晨霧里,懷里的樂譜硌得胸口發(fā)疼。路過早餐攤時,老板娘喊他:"陳師傅,來套煎餅?今天加雙蛋!" 他搖搖頭,斷指的右手握緊車把,指節(jié)泛白 —— 他要去個地方,見個可能藏著他半個人生的人。
晨霧漸漸散了,陽光刺破云層,照在 "星光琴室" 的牌子上。陳野站在門口,看見琴室的窗戶里,有個穿米白長裙的身影正教孩子彈琴,左手懸在琴鍵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他突然想起地鐵里彈出的《悲愴》第三章,那些被斷指劈開的音符,原來不是獻給路人的,是獻給二十年前那個在暴雨里撲向他的白裙少女,獻給那個用左手為他擋住黑暗的林薇。
手機又震動起來,還是那個匿名私信:"她等了你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