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室的木門被撞開時，林薇正蹲在鋼琴前，用鑷子夾出琴鍵縫隙里的碎瓷片。陳野帶進(jìn)來的冷風(fēng)卷著雨絲，吹得墻上孩子們的畫作簌簌作響，那張盲童樂樂畫的 “彩虹鋼琴” 邊角發(fā)卷，像只受驚的蝴蝶。
“你看這個?！?陳野把手機(jī)屏幕懟到她面前，暗網(wǎng)截圖上的白裙身影在冷光里泛著青，“這是你，對不對？2005 年 6 月 6 日晚上，在巷口?！?/p>
林薇的鑷子 “當(dāng)啷” 掉在琴箱里，指尖猛地按住屏幕上那個模糊的自己。雨水從陳野的黃袍下擺滴下來，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她慘白的臉 —— 那上面還留著剛才強(qiáng)撐的倔強(qiáng)，此刻正一點(diǎn)點(diǎn)碎裂。
“不是我?！?她往后縮了縮，后腰撞到琴凳腿，疼得悶哼一聲，“你認(rèn)錯人了，那天我在家……”
“在家干什么？” 陳野的聲音像淬了冰，斷指的右手攥成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在家等著周明遠(yuǎn)找上門，還是在家練習(xí)怎么用石頭砸斷自己的手？”
這句話像把生銹的刀，猝不及防捅開了林薇二十年的傷口。她突然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哭聲被死死憋在喉嚨里，像被堵住的風(fēng)箱。王嬸從里屋跑出來，看到這架勢正要說話，被陳野搖頭制止了 —— 有些傷口，必須自己撕開才能愈合。
“那天我去找你送準(zhǔn)考證?！?林薇終于抬起頭，眼里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你媽說你去琴房練琴了，我就抱著準(zhǔn)考證往巷口跑……”
她的聲音被拉回那個暴雨夜，帶著雨水的腥氣和柏油路面的焦味。
2005 年 6 月 6 日的雨是斜著砸下來的，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林薇攥著兩張準(zhǔn)考證，塑料套被手心的汗浸得發(fā)黏。她特意把自己的準(zhǔn)考證和陳野的疊在一起，讓背面的莫扎特小像對著彼此，像兩個偷偷牽手的孩子。
巷口的路燈忽明忽滅，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陳野站在老槐樹下，懷里抱著個牛皮紙包，正低頭看著什么，側(cè)臉在燈光里柔和得像幅畫。她剛要喊他，就聽見引擎的轟鳴聲從街角滾過來，兩道刺目的車燈像野獸的眼睛，直直射向陳野的后背。
“陳野！” 她扔掉傘撲過去，指甲掐進(jìn)他的胳膊里，用盡全身力氣把他往旁邊拽。身體被車側(cè)擦過的瞬間，她聽見骨頭摩擦的鈍響，不是她的，是從陳野的右手傳來的。
陳野倒在地上時，右手死死墊在牛皮紙包底下。黑色轎車的后輪碾過他的無名指，發(fā)出令人牙酸的 “咔嚓” 聲，血混著雨水滲進(jìn)琴譜的縫隙，把莫扎特的翅膀染成了暗紅色。
“你懷里揣著給我的《悲愴》手稿?！?林薇的聲音哽咽著，指腹劃過陳野右手的斷口，那里的皮膚薄得能看見青色的血管，“我撲過去推開你，自己被車剮到了腿，可等我爬起來……”
她的呼吸驟然急促，仿佛又聞到了那晚的血腥味：“我看見你的手壓在車輪下 —— 你不是被車撞斷的，是為了護(hù)著懷里的琴譜，自己用手撐地時被碾的?！?/p>
陳野的瞳孔猛地收縮。二十年來，他總以為斷指是車禍的意外，是命運(yùn)對 “醉駕” 的懲罰?？纱丝瘫涣洲钡穆曇羝书_記憶，才驚覺那劇痛里確實(shí)混著琴譜被壓皺的脆響，混著自己下意識蜷起手指護(hù)住紙頁的執(zhí)念 —— 那是他熬夜抄給她的樂譜，他不能讓它被毀掉。
“為什么不告訴我？” 他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斷指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沾走一滴滾燙的淚，“為什么要頂罪？”
林薇的眼淚掉得更兇了，砸在他的手背上，像要把二十年的委屈都砸出來：“周明遠(yuǎn)的人把我按住，他拿著偽造的筆錄在我面前晃，說‘你不頂罪，陳野就會留下案底，永遠(yuǎn)別想進(jìn)音樂學(xué)院’。”
她想起周明遠(yuǎn)那雙冰冷的眼睛，像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樂器：“他說你是鋼琴界的天才，不能毀在‘醉駕’上。他說只要我承認(rèn)是肇事者，就能讓你變成‘無辜路人’……”
“所以你就信了？” 陳野的喉嚨發(fā)緊，“所以你就用石頭砸斷自己的手，去證明那個狗屁謊言？”
“我沒得選！” 林薇突然提高聲音，左手的繃帶在激動中松開，露出扭曲的掌骨，“我看著你被警察抬上救護(hù)車，右手吊在胸前像根折斷的樹枝，我怎么能讓你帶著‘肇事者’的罪名活下去？你說過要彈遍世界的，你的手不能毀在案底里！”
她的聲音里帶著絕望的嘶吼，像頭困在牢籠里的獸，終于掙脫了二十年的枷鎖。王嬸端來的熱水放在旁邊，早就涼透了，像他們之間被冰封的時光。
陳野突然抓住她的左手，把她的指尖按在自己的斷指上。兩雙手的傷口在空氣中相觸，帶著各自的溫度和疤痕，像兩把生銹的鑰匙，終于找到了彼此的鎖孔。
“你知道嗎？”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重，“我在地鐵里彈《悲愴》的時候，無名指的斷口在琴鍵上打滑，可我突然想起你當(dāng)年總笑我‘這個和弦用無名指太笨’，說‘等我學(xué)會了替你按’?！?/p>
林薇的指尖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想起十八歲的琴房，陽光透過百葉窗落在琴鍵上，陳野練到煩躁時，她總會從背后抱住他的腰，把左手放在他的右手邊，替他按下那個需要無名指的和弦：“你看，這樣就不疼了?！?/p>
“我以為你忘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怎么忘？” 陳野低頭，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呼吸交纏在一起，“你刻在我樂譜上的莫扎特，你留在我準(zhǔn)考證背面的字跡，你替我擋住的車燈…… 這些東西早就長在我骨頭里了，就算斷了根手指，也剜不掉。”
雨還在下，敲打著琴室的玻璃窗，像在為他們錯過的二十年伴奏。林薇看著他眼角的皺紋，那里藏著外賣箱的油污，藏著出租屋的霉味，卻依然能找到當(dāng)年練琴時的專注 —— 原來有些東西，就算被生活磨出繭子，也不會真正消失。
“我總想著，等你成了著名鋼琴家，我就去看你的音樂會。” 林薇的聲音漸漸柔和下來，指尖描摹著他斷指的形狀，“我會坐在最后一排，左手纏著繃帶，聽你彈《悲愴》，就像我們當(dāng)年約定的那樣?！?/p>
“現(xiàn)在也不晚?！?陳野拿起桌上的《悲愴》手稿，攤開在琴鍵上。雨水從窗縫滲進(jìn)來，打濕了紙頁的邊緣，卻暈不開右下角拼合的莫扎特翅膀，“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用你的左手和我的右手?！?/p>
林薇看著拼合的翅膀，突然想起紋身師當(dāng)年的話：“疤痕上的紋身會跟著皮肉長，像活著的印記?！?她的眼淚落在手稿上，暈開了 “未寄出” 三個字 —— 這封遲到二十年的信，終于找到了收信人。
“周明遠(yuǎn)還在盯著我們?！?她突然清醒過來，重新纏緊繃帶，“他在琴室裝了監(jiān)控，我們說的每句話他都能聽見。”
陳野卻笑了，拿起手機(jī)對著隱蔽的攝像頭晃了晃：“讓他聽。讓他知道，他砸斷的手，還能彈琴；他封印的真相，還能開口?！?/p>
他把暗網(wǎng)截圖轉(zhuǎn)發(fā)到自己的手機(jī)里，設(shè)成了屏保。照片上的白裙身影在雨幕里模糊不清，卻像道光，劈開了二十年的黑暗。
“謝謝?！?陳野突然說，聲音鄭重得像在立誓。
林薇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眼淚卻又掉了下來：“我等這句話，等了二十年?！?/p>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陽光從云層的縫隙里漏出來，照在琴鍵上，像撒了層碎金。陳野把林薇的左手放在琴鍵的低音區(qū)，自己的右手懸在高音區(qū)，指尖同時落下 —— 兩個殘缺的和弦在空氣里碰撞，發(fā)出不完美卻震顫人心的聲響，像在對命運(yùn)宣告：他們的合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