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嶼川那晚近乎狼狽的逃離，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他與姜晚之間原本就微妙的湖面。
第二天在教室里，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都凝滯了幾分。
趙嶼川幾乎不敢抬頭看向前排，連“椅背暗號”都變得小心翼翼，每一次指尖的觸碰都帶著一種被窺破的灼熱感。
姜晚則顯得更加沉靜，課間大多和林薇在一起，或是獨自看書，與趙嶼川的目光接觸時，也總是平靜地、不著痕跡地滑開，仿佛那晚教室里的短暫對視從未發(fā)生。一種無形的、帶著尷尬的沉默，在前后桌之間悄然蔓延。
期中考試的余波仍在震蕩。
各科老師緊鑼密鼓地講解試卷，分析錯題，教室里彌漫著一種劫后余生又不敢松懈的凝重氣氛。
趙嶼川看著自己那張化學(xué)卷子上刺眼的、剛剛及格的分?jǐn)?shù)，感覺王老師憂心忡忡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
畫室的壓力也并未減輕，蘇老師對線條“生命力”和光影“呼吸感”的要求近乎苛刻，一張人體結(jié)構(gòu)速寫被反復(fù)打回重畫，炭筆消耗得飛快，指尖總帶著洗不凈的黑灰。
下午的“課后半小時”，畫室的氣氛比往日更加凝重。
蘇老師布置了臨摹一張羅丹雕塑的素描稿，要求捕捉其粗獷有力的線條和深沉的情感表達(dá)。
趙嶼川對著那飽含力量的石膏頭像，卻有些心不在焉。
化學(xué)試卷上那幾道因為概念混淆而失分的紅叉，還有姜晚那平靜得讓他心慌的眼神，在他腦海里反復(fù)盤旋。
張雅今天似乎也心事重重。
她一反常態(tài)地安靜，對著自己的畫板發(fā)呆，筆尖久久沒有落下。
她幾次欲言又止地看向趙嶼川，最終還是沒開口。
直到蘇老師離開畫室去接電話的短暫間隙，她才像是鼓足了勇氣，走到趙嶼川的畫板旁。
“喂，趙嶼川?！彼穆曇舯绕綍r低了許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趙嶼川抬起頭，有些意外地看著她。
張雅指了指他畫板上那張羅丹的素描稿，又指了指自己空白的畫紙，臉上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那個……你化學(xué)考得怎么樣？”
趙嶼川沒說話，只是抿緊了唇。這無異于戳他的痛處。
“唉，別提了！”張雅沒等他回答，自顧自地嘆了口氣，肩膀垮了下來，“我這次物理也砸了！我爸昨晚打電話，把我臭罵了一頓，說我不務(wù)正業(yè)，整天泡在畫室浪費時間，專業(yè)課和文化課都耽誤了……”她的話里帶著明顯的委屈和不忿，“他根本不懂！畫畫怎么了？音樂又怎么了？非得按他安排的路走才算‘正業(yè)’？”
趙嶼川沉默了。
他看著張雅眼中那抹憤怒和無奈交織的光芒，第一次清晰地在這個總是張揚明媚的女孩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被某種無形期望和現(xiàn)實壓力拉扯的疲憊。
他想起王老師的憂慮，想起自己文化課卷子上刺眼的紅叉，想起了姜晚在理科難題前那份沉著的專注。
原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戰(zhàn)場上掙扎，背負(fù)著不同的重量。
“蘇老師……其實挺看好你的線條感覺?！?/p>
趙嶼川沉默了片刻，難得地開口說了一句，雖然語氣依舊平淡。
這或許是他唯一能給予的、微弱的共鳴。
張雅猛地抬起頭，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自嘲地笑了笑：“是嗎？可他罵我的時候可一點不留情?！?/p>
她甩了甩頭，像是要把這些煩心事甩開，“算了！不說這個了！煩死了！喂，說話算話，之前說好讓你聽我彈琴的！就今天！現(xiàn)在！音樂教室沒人！聽點音樂換換腦子！”
她不由分說地拉起趙嶼川的胳膊，把他往畫室外拖。
這一次，她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和發(fā)泄般的沖動，力氣大得出奇。
“張雅！我作業(yè)還沒……”趙嶼川想掙脫，卻被她緊緊拽著。
“就一首！耽誤不了你幾分鐘！再對著那破石膏我要瘋了！”張雅頭也不回，語氣執(zhí)拗。
音樂教室在藝術(shù)樓的另一側(cè)，空曠而安靜。
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靜靜地立在教室中央，像一只優(yōu)雅的黑天鵝。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縷夕陽透過高大的窗戶斜射進(jìn)來，在光滑的琴蓋上流淌。
張雅松開趙嶼川，徑直走到鋼琴前坐下。
她打開琴蓋，指尖輕輕拂過黑白分明的琴鍵，動作帶著一種與平時截然不同的虔誠和專注。
她挺直了背脊，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委屈和壓力都吸入肺腑，再化作音符傾瀉而出。
然后，指尖落下。
清亮而略帶憂傷的旋律瞬間流淌出來，充滿了整個空間。
是肖邦的《升c小調(diào)夜曲》。
張雅彈得很投入，肩膀隨著旋律微微起伏，指尖在琴鍵上跳躍、滑行、按壓，時而如泣如訴，時而如月光流淌。
那些被父親訓(xùn)斥的委屈，對未來的迷茫，在畫室里被蘇老師斥責(zé)的挫敗感，仿佛都在這流淌的音符里得到了傾訴和釋放。
她閉著眼，沉浸在音樂的世界里，側(cè)臉在暮色中顯得異常柔和，甚至帶著一絲脆弱。
趙嶼川站在教室門口，靜靜地聽著。
他不懂音樂，不懂那些復(fù)雜的技巧，但此刻張雅指尖流淌出的情感，那份被壓抑的吶喊和尋求宣泄的渴望，卻清晰地傳遞過來，擊中了他心底同樣焦灼的部分。
他看著鋼琴前那個沉浸在旋律中的身影，第一次覺得，這個總是吵吵嚷嚷、帶著點侵略性的女孩，也有如此沉靜而富有感染力的一面，甚至……有些孤獨。
那旋律里的憂傷，像深秋的夜風(fēng)，悄然拂過他的心弦。
一曲終了，余音在空曠的教室里裊裊散去。
張雅的手輕輕按在琴鍵上，久久沒有抬起。她低著頭，肩膀微微起伏。
“好聽嗎？”她輕聲問，聲音有些啞。
“……嗯?！壁w嶼川點了點頭，這一次，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肯定。他聽懂了那旋律里的東西。
張雅抬起頭，臉上帶著釋然的笑意，眼圈卻有些發(fā)紅：“謝啦，唯一的聽眾。行了，你回去吧，大畫家?！?/p>
她揮揮手，故作輕松，但聲音里的疲憊卻掩藏不住。
趙嶼川走出音樂教室，身后再次傳來零星的、不成調(diào)的鋼琴聲，像是在整理心緒，又像是無處安放的迷茫。
他走回畫室，拿起炭筆，重新面對那張羅丹的石膏像。筆下的線條，似乎比之前多了一絲沉郁的力量感，仿佛也沾染了剛才那首夜曲中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