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里恒定的溫暖和沉靜,
被姜晚那本攤開的《世界經(jīng)典素描作品賞析》和一句直白的詢問,攪動起無聲的波瀾。
“趙嶼川,”她清澈的目光落在倫勃朗那幅充滿滄桑力量的肖像速寫上,指尖輕輕點著畫面,
“這種線條……是怎么畫出這種……力量感和滄桑感的?我看他排線好像很隨意,
但效果卻那么強烈。你畫的時候……是怎么控制力道的?”問題來得如此直接,
帶著理科生特有的探究欲和一絲因不熟悉領(lǐng)域而產(chǎn)生的、略顯笨拙的好奇。
趙嶼川完全愣住了,心臟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他沒想到姜晚會走過來,
更沒想到她問的是如此專業(yè)又觸及核心的問題。這和他預想的任何場景都不同。
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指尖,那里還殘留著一點洗不凈的炭筆灰。這是他熟悉的世界,
此刻卻因為姜晚的注視和提問而變得陌生又滾燙?!拔摇彼麖埩藦堊欤曇粲行┌l(fā)干,
“倫勃朗……他排線不是隨意,是……有組織的?!彼M織語言,
試圖將那些只可意會的感覺轉(zhuǎn)化成她能理解的語言,“你看這里,”他微微傾身,
指向畫面上老人眼角的皺紋,“線條的密度、方向和輕重變化,
是跟著肌肉的走向和光影的轉(zhuǎn)折走的。用力……不是蠻力,”他拿起桌上自己的一支炭筆,
在草稿紙邊緣無意識地劃了幾下,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跡,“是……是感覺。
感覺到形體的起伏,感覺到光從哪里來,然后……筆就跟著感覺走。
重的、實的線條在明暗交界線,虛的、輕的線條在反光和過渡區(qū)……”他一邊說,
一邊用炭筆在紙上快速而隨意地涂抹、排線、揉擦,示范著不同力道和方向產(chǎn)生的不同效果。
一個簡單的幾何體雛形和粗糙的光影關(guān)系在紙上迅速顯現(xiàn)。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沉浸其中的專注,仿佛忘記了緊張,眼中只有筆下的線條和光影的邏輯。
姜晚安靜地看著,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追隨著他指尖的炭筆和紙面逐漸顯現(xiàn)的痕跡。
她聽得非常認真,眉心微蹙,像是在理解一個全新的公式定理。
當趙嶼川提到“感覺形體起伏”、“跟著光影走”時,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領(lǐng)悟的光芒。
“所以……不是手的力量,是……觀察和理解的‘力’?”她嘗試著總結(jié),
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的探詢?!皩?!觀察!”趙嶼川的眼睛亮了起來,仿佛找到了知音,
“先看明白,看透它,然后手上的力道自然就有了方向。就像……就像你解物理題,
先分析清楚受力情況,才能知道力的方向和大小,對吧?
”他難得地用了一個她能瞬間理解的類比。姜晚的眼睛瞬間彎成了月牙,
頰邊的酒窩清晰浮現(xiàn),用力地點點頭:“嗯!我懂了!”她的笑容明亮而真誠,
帶著豁然開朗的喜悅,“原來畫畫也是需要‘分析’和‘理解’的!
不是我想象的……隨便涂涂?!彼闷鹱约簬淼哪潜舅孛杓?,
翻到米開朗基羅那幅充滿力量的人體習作,指著那些虬結(jié)的肌肉線條:“那這里呢?
這種充滿爆發(fā)力的感覺,也是靠觀察肌肉走向和光影,然后用不同力道的線條‘表達’出來?
”“沒錯!”趙嶼川的緊張感在專業(yè)領(lǐng)域的探討中消散了大半,他湊近畫冊,
指著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點,“你看這塊三角肌,線條肯定、短促、有頓挫感,表現(xiàn)它的緊張和隆起。
而這里,”他指向背部舒緩的線條,“線條就拉長了,變得流暢,
表現(xiàn)放松和延伸……光和影就在這些線條的節(jié)奏里。”兩人頭挨著頭,沉浸在畫冊的世界里。
趙嶼川用炭筆在草稿紙上不斷比劃、示范,姜晚則提出一個又一個精準的問題,
像在拆解一道復雜的幾何證明題。圖書館的燈光柔和地灑在他們身上,
空氣中彌漫著紙張、油墨、炭筆灰和一種奇異的、專注而和諧的氛圍。“喂!川兒!
找你半天了!”陳默的大嗓門突兀地在安靜的圖書館響起。他像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
手里晃著兩張票,“周末市體育館有場街頭籃球表演賽!哥們兒搞到票了!
一起去嗨……”他的話戛然而止,
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頭挨著頭、湊在畫冊前討論得異常投入的兩人。
趙嶼川和姜晚同時抬起頭。趙嶼川臉上還帶著未褪的專注和一絲被打斷的茫然,
臉頰因為剛才的投入和此刻的窘迫而微微泛紅。姜晚則迅速恢復了平時的沉靜,
只是耳根也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粉色?!斑馈銈儭谟懻搶W習?
”陳默看看畫冊上赤裸的人體肌肉素描,又看看兩人之間那近得不尋常的距離,撓了撓頭,
表情極其困惑。姜晚輕輕合上畫冊,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嗯,
在請教趙嶼川一些關(guān)于素描的問題?!彼恼Z氣自然大方,
仿佛剛才討論的只是普通的數(shù)學題?!芭丁?!素描?。 标惸腥淮笪?,
隨即又擠眉弄眼地撞了撞趙嶼川的肩膀,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行啊川兒!
進展神速??!都‘手把手’教學了!”他故意把“手把手”三個字咬得很重。
趙嶼川的臉瞬間爆紅,手忙腳亂地想收拾桌上的炭筆和草稿紙。
就在他伸手去拿放在姜晚手邊那支他剛剛示范用的炭筆時,姜晚也正好伸手去拿自己的水杯。
兩人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方,極其短暫地、毫無預兆地觸碰了一下。那觸感微涼,
帶著姜晚指尖的柔軟,和趙嶼川指尖沾染的、粗糙的炭筆灰顆粒感。
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凝固了。趙嶼川像被電流擊中,猛地縮回了手,
炭筆“啪嗒”一聲掉在桌上。他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血液全部涌向臉頰和耳朵,燒得他頭暈目眩。他甚至不敢去看姜晚的表情。
姜晚的動作也頓了一下。她收回手,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握住了自己的水杯。
她的臉頰比剛才更紅了些,目光低垂,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沒有說話,
只是端起水杯,小口地喝著水,掩飾著那一瞬間的慌亂。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尷尬和悸動。炭筆灰細小的顆粒在燈光下似乎都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