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是這樣的——
公人們趕來的時候,幾個紈绔覺得丟臉實在是丟到姥姥家了,于是,就急頭白臉地把公人趕走了,決定自己解決,回去后著人打探清楚,到底是哪幾個混蛋毆打了他們,然后,再尋些人手前去報仇。
打架嘛,有輸就有贏。
面子嘛,今天丟了,明天撿回來就是了。
他們并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這是在成都,尚書多如狗,將軍滿地走的成都,帝國的首善之地,自己幾個外地來的豪門子弟被人揍了,本就是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情,等找到對手,摸清了對手的家世背景,若是那惹不起的,說不得,自己還得巴巴地將熱臉湊過去,暖人家的冰屁股。
而若是那背景一般的,自己惹得起的,說不得,這一場禍事,便是咱們幾個土豪家族在京都的立威之戰(zhàn)!
但是,就在這時候,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貴重物品不見了。
接著,大家都發(fā)現(xiàn),他們身上的東西都丟了。
一場亂戰(zhàn),丟個玉佩落下個折扇啥的,其實很正常,大家也沒有在意。既然丟了,就一定會被看熱鬧的人撿了去,肯定是找不回來的了。
但當竹竿馮二發(fā)現(xiàn)自己腰上的紫玉金腰帶也不見了的時候,他的臉頓時就煞白煞白的,冷汗,順著后背就淌了下來。
他什么也沒有說,也不敢說,根本不敢讓別人知道,就急急忙忙地帶著被打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隨從,立馬回家,連忙著人把大哥找回來。
他也知道這事情不能給老父親說,否則,不是他被扒一層皮,就是老爹要脫一層皮。
當馮二把事情的經(jīng)過又講述了一遍后,馮修文坐在書桌后面,思量了半晌,點點頭,又搖搖頭,緩緩地說:“老二,你怎么看?”
馮修文強制自己平息怒火。
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現(xiàn)在必須捋清楚其中的細節(jié)節(jié)點,找出問題所在,看是否有機會找回那條紫玉金腰帶。
至于這件事情,到底會給馮氏帶來多大的傷害……這個,目前還真不好說。
馮二馮修武諾諾地說:“大哥,以我看,這個事情,小弟我事后也仔細想了,看來,并不在那三個男子身上。小弟以為,真正蹊蹺的,恐怕還是在那三個女子身上?!?/p>
馮修文詫異地看著這個紈绔弟弟半邊腫大的臉,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這還是那個干啥啥不成草包第一名的弟弟嗎?”
其實,馮大倒是真的誤解弟弟了,能在廣都縣廝混成第一等紈绔的人,沒有一個是傻子。
只不過他們不習(xí)慣用腦子罷了。
更多的時候,他們用錢。
但凡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他們,最不缺的,就是錢!
馮修文贊許地沖著弟弟點點頭:“老二,繼續(xù)說——”
“街上廝混,打架斗毆,丟失一些東西,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遇到幾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互相斗一場,也是平常事?!瘪T修武異常謹慎地一字一句的說著,“既然都正常,不正常在哪里呢?”
馮修文狠狠一拍桌案,發(fā)出“啪”地一聲響,將馮修武嚇得一激靈。
馮大道:“所有人都丟東西,這就不是平常事了。”
馮二狠狠地點了點頭。
“你能確定那三個男子打斗過程中沒有偷拿你們東西?”
“沒有!絕對沒有!”
“也就是說,在你與那幾個男子爭斗之前,你們的東西就已經(jīng)不在了。”
“是的,大哥高見。小弟也是這么想的。”
“如此看來……”此時,馮修文的神色變得不再像先前那么凝重了。
他沉吟許久,咬著后槽牙,說道,“看來,這只是見財起意,并不是刻意針對我馮氏的了。”
對面的馮修武明顯松了一口氣——只要不是針對馮氏來的就好,否則,這馮氏上下,還能活幾個人,都難說。
要知道,自從劉備團隊入川之后,益州土著們和荊州幫之間的斗爭,就從來也沒有停止過。
甚至,在其中,究竟死了多少人,估計連當事人都沒法說得清楚。
蜀漢帝國短短的十多年歷史中,各地起義鬧事的,層出不窮,這其中,哪里少得了土著們的身影?
馮氏在蜀漢一朝,屬于白丁,但因為有了昭烈皇帝的一個御賜紫玉金腰帶,不能說馮氏就此風(fēng)生水起吧,至少沒有人敢刻意為難他馮氏,卻也是真的。
但馮氏自己人知自家事。
春風(fēng)得意之時,也頗有些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的意味。
因為皇家對于土著們的分化工作,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很多動作,就故意做得光明正大,效果嘛,不能說杠杠的,但若說完全沒有效果,也不可能。
比如犍為郡武陽縣的張氏,就是張翼將軍所在的張氏那一支,就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了蜀漢帝國的懷抱。
而馮氏的這一支,一方面享受了皇權(quán)加持的福祉,卻又沒有升級成為政治豪族。
所以,當其余那些土著們對他馮氏翻白眼兒吐口水的時候,他們還真有點吃不消。
這就過成了夾心餅的存在。
豪族們都有默契,經(jīng)濟上的左右逢源,是可以的理解并接受的。
但在政治上,左右逢源,最后,下場只有一個——被所有勢力所拋棄。
所以,馮氏現(xiàn)在每一日都過得十分憋屈,既不敢遠離皇權(quán),又不敢遠離土著團隊,以至于老爹馮國璋都因為思慮過度,身子骨已經(jīng)要垮掉了。
此次事件,究竟是盜賊的臨時起意,還是土著們選擇了向他馮氏這個二五仔亮出刀子?
不好說。
想到此,馮修文不由得打了一個顫栗。
馮氏最怕的就在于此。
說白了,若必須在二者之間做一個選擇,馮氏寧愿選擇和益州土著們站在一起,也不愿意拋棄原來的戰(zhàn)友們,而站在外來的皇權(quán)劉氏那一邊。
益州什么時候出現(xiàn)過一個稍微有點出息的皇權(quán)?
真要講起來,那恐怕還是上古時代了吧。
益州人就這點出息,自己出不了像樣的皇權(quán),外來的皇權(quán)在這里又不受待見。如此一來,事情的結(jié)果,便顯得尤其難堪,他們總是在被外人狠狠地虐一遍,然后,仰人鼻息,再背后扇陰風(fēng)點鬼火,搞各種小動作,把外來的政權(quán)驅(qū)逐出去。
反正,這幾千來的益州土著們,有了外來的斗爭目標,就整體和外來的人斗。沒了外來的目標,就自己人窩里斗。
馮氏最擔(dān)心的,是因為那御賜紫玉金腰帶事件,導(dǎo)致馮氏被益州土著們整體排斥。
一旦情況是這樣,他馮氏的未來,也就真的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所以,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將這件事情處理好。
馮修文再次讓馮修武講述了一遍關(guān)于那三個女人的事情,然后,點點頭,道:“就整件事情來看,預(yù)謀的可能性不大,東西被偷,很可能是隨機發(fā)生的?!?/p>
“大哥,那三個女人……”
馮修文打斷弟弟的話,繼續(xù)說:“結(jié)果,有兩種可能:一,這條紫玉腰帶會被珍藏,或者轉(zhuǎn)賣,那么,對我們馮氏的傷害性就不大。二,被轉(zhuǎn)到有心人的手上,那么,后果,就不好說了。”
“大哥,要不……”說著,馮修武做了個割喉的動作。
二人都知道,萬一事情的走向是后一種,則廣都馮氏就將陷入萬復(fù)不劫的深淵。
馮氏書房的燈光,亮了一宿。
成都。
少城。
西門外。
自古以來,無論哪里的城池之外,只要開始有了居民,則無一地,都會變成魚龍混雜之處。
因為,要想在這里廝混,立足,良善人家,斷難立足。
這樣的環(huán)境里,也最容易滋生出一些黑道大豪。
成都西門外的雜亂混居之地,但卻也有一處豪宅。
豪宅院落中,一個錦衣大漢,正在院內(nèi)喝茶,一顆大腦袋刮成青皮,一根毛也不剩,顯得尤其光亮。
光頭男的裝扮尤其出彩,赤裸的身子,就穿了一襲上等錦衣裹體。
這一身金貴無比的錦衣穿在他身上,顯得格外的不協(xié)調(diào)。
一低頭,這人短粗短粗的脖子后面刺了一條鼉龍,顯得猙獰無比。
那刺青圖案尤其大,很不協(xié)調(diào),尤其是那鼉龍的嘴巴,張得尤其夸張,仿佛將這人的整個后腦勺都吞了進去一般,森然恐怖,讓人一見之下,不寒而栗。
錦衣大漢對面,卻是一個蒙面人。
二人面前都有一碗茶水,但那人卻對茶水看也不看一眼。
黑衣人將一包東西丟在桌上,刻意壓低了聲音說:“西門先生,我家主上的意思,你已明了。此件事了,你我須無任何瓜葛,為著西門先生著想,該有的手段,能上的就上!且不可自誤?!?/p>
話語之中叫著“先生”,語氣之中,卻一點敬意也無,滿滿的都是威脅的味道。
那對面的大漢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道:“我西門豹就是一粗人,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事了拂身去,不留聲與名。除了黃白阿堵物,我什么都不要!”
說到這里,他拍了拍桌子上的那包東西,拎起來掂量了一下,隨手就拋了出去,那邊自然有人接了去。
西門豹接著說道“回去回復(fù)你家主子,說了不怕您笑話,我西門豹是個爛人,除了這黃白阿堵物,我連爹娘老子都認的?!?/p>
西門豹的這番話,說得豪氣萬丈,卻又低級齷齪。
但有一點,他表達得非常清楚明白——想要我西門豹做爛事,有錢就行!
別給我西門大官人畫餅,更別想和老子力格隆。老子只認錢!
“如此說來,西門先生倒也是個妙人!好一個‘爹娘不認’,如此甚好!我家主上最是豪爽仗義之人,說不得,山高水長,未來還有相見之日!”
西門豹哈哈一笑,拱手道:“我鼉龍幫做事,從來只認眼前,不計后果。至于先生所言的那山高水長,西門豹不希望,更不奢望。咱們還是聊聊眼前的這個事情吧。”
對面那人也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粗鄙不堪的市井無賴頭子,談吐竟然如此高雅就不說了,言辭竟然還如此鋒銳!
由此,他也不由得收起了小覷對手之心。
“西門先生,我家主上只要尋回那東西,今天預(yù)付的,是訂金,只要見到此物,剩余黃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若寶物無絲毫毀損,價錢加倍!”
“成交!”
“但是……”
對面那黑衣人卻忽然來了一個大反轉(zhuǎn),雙目精光閃爍,直直地盯在西門豹的臉上。
這陡然的變故,讓一向桀驁不馴橫行霸道的西門豹,也不免有些心里發(fā)寒了。
“但是,要是西門先生做事不干凈,不周密,把這事情泄露出去,嘿嘿……”那人抬起一只手,輕輕敲打著桌面,“那時候,你鼉龍幫死多少人,我家主上可是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的哦……”
西門豹聞聽此言,渾身一激靈,但很快,他的豪橫作風(fēng)又上來了,“呵呵呵”一陣笑,道:“先生說的甚話!我鼉龍幫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這成都的地面之上,自有官老爺們做主。至于地下嘛……嘿嘿,說出來不怕您笑話,正所謂雞行雞道鴨行鴨道,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
對面黑衣人也不言語,只是盯著西門豹,臉上究竟是什么神情,因為蒙了黑巾,且他又故意坐在樹蔭之下,完全看不清楚。
西門豹繼續(xù)發(fā)飆:“若先生擔(dān)心我鼉龍幫的實力,那也罷了,這東西,先生拿走便是。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p>
黑衣人對這粗豪漢子的印象,瞬間好了起來:“市井傳言,西門幫主乃成都地下王者,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行了,這件事情,就這么定了,咱們回頭見!”
說完,也不等西門豹答話,這人站起身來,沖西門豹拱拱手,轉(zhuǎn)身便走,很快消失不見。
等那人消失在視野的盡頭,西門豹的精神頓時便萎頓了一些,他一屁股坐下來,發(fā)呆了好一會兒,端起茶碗飲了一口,發(fā)現(xiàn)茶水已經(jīng)涼透。便隨手潑灑在身旁的樹根下。
揮揮手,樹蔭隱蔽處便閃出一個漢子,手提銅壺,給他斟滿開水,又迅速隱身不見。
西門豹依然靜坐良久,不斷復(fù)盤今天接下的這筆單子,心下猶豫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