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5日。
這個日期像一枚滾燙的烙印,刻在林煙雨的心口,隨著密碼鎖清脆的“滴——”聲,再次灼燒起來。
2011315。母親林蕓的生日。父親陸川用這個數(shù)字作為新家的密碼,在這個試圖逃離一切過往的起點,固執(zhí)地留下了一個無法磨滅的印記。
厚重的單元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錦衫省寧安鎮(zhèn)八月傍晚微涼的、帶著水汽的風(fēng)。
林煙雨站在頤舒府邸1座502室嶄新卻冰冷的玄關(guān)里,身后是幾個先期抵達的紙箱,面前是空曠得能聽見自己呼吸回聲的客廳。
巨大的落地窗外,暮色四合,云汐湖在遠處鋪展成一片深沉的墨藍,對岸山巒的輪廓模糊在漸濃的夜色里。
沒有熟悉的家具氣味,沒有舊日生活的痕跡,只有嶄新的白墻、光潔的地板和窗外這片完全陌生的風(fēng)景。
一種巨大的疲憊和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上來,瞬間將他淹沒。
幾個小時前那場血色的噩夢碎片,高速公路上漫長的沉默,還有父親眼中深藏的痛楚,在此刻新環(huán)境的強烈疏離感催化下,交織翻涌,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將臉深深埋進了膝蓋之間。
“小雨快跑!快跑啊——!” 母親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仿佛還在耳膜深處震蕩,混合著夢中那沉悶、黏膩的鈍響——一下,又一下,像重錘砸在浸水的棉布上,伴隨著母親壓抑痛苦的悶哼。
六歲那年銀行門口的血腥畫面,從未因時間的流逝而模糊半分,反而在少年日漸成熟的理性思維里,發(fā)酵成更深沉、更尖銳的痛苦。
“媽……” 一個破碎的、屬于六歲孩子的嗚咽,不受控制地從他埋著的膝蓋間溢出,帶著滾燙的濕意。肩膀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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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倒回至清晨,淮東省的老宅。
林煙雨從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猛地彈坐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噩夢殘留的驚悸。
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背心,緊貼在皮膚上,冰涼刺骨。黑暗中,只有他粗重急促的喘息聲。
“篤篤篤。”
三下干脆利落的敲門聲,帶著不容置疑的節(jié)奏。
門被推開一條縫,走廊的光瀉進來,勾勒出父親陸川高大沉默的剪影。
他沒有走進來,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長途駕駛前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刻板的命令感:
“醒了就起。東西都裝箱了,檢查一遍。七點出發(fā)?!?/p>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光線,也隔絕了父親的身影。
林煙雨抬手抹了一把臉,掌心全是冰涼的汗。
床頭柜上,老舊的木質(zhì)相框里,母親林蕓穿著淡藍色的連衣裙,在老家門前那棵開得如火如荼的鳳凰木下,笑容溫婉明亮。
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輕輕撫過冰冷的玻璃表面,描摹著那刻入骨髓的輪廓。
十多年前銀行門口的那一幕再次血淋淋地攤開在眼前——母親因不肯交出裝著全家積蓄的布袋,被兇徒的鋼管反復(fù)重擊……
浴室里,冷水潑在臉上,激得他打了個寒噤。
鏡中的臉年輕卻過分蒼白,眼下是濃重的青影,眼神里沉淀著不屬于十七歲少年的疲憊和陰翳。
客廳里,打包好的紙箱堆放著。陸川正背對著他,將最后一個沉重的箱子用寬膠帶封死。
男人的動作利落有力,肩膀?qū)掗?,背脊挺得筆直,像一面沉默的山壁,隔絕了所有軟弱和傾訴的可能。
然而,林煙雨卻在那挺直的姿態(tài)下,捕捉到一絲難以言喻的僵硬,一種將所有情緒都強行鎖死在軀殼里的緊繃感。
“爸,”
林煙雨聲音沙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房子空了一年了,為什么現(xiàn)在才搬?非得去那么遠?”
陸川封箱的動作頓住了。幾秒后,他才開口,聲音沉得像浸透了水的石頭,每一個字都砸在空曠的客廳里:
“淮東…待不下去了。你媽的事……在那里,到處都是影子?!?/p>
他猛地停住,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卡住了喉嚨,后面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用力按了按剛貼好的膠帶,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錦衫省寧安鎮(zhèn),云汐湖社區(qū)。那邊清靜。南祁二中也不差,你安心讀你的高三。別的事,不用多想?!?/p>
他的語氣重新變得堅硬,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
林煙雨看著父親轉(zhuǎn)過來時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某種近乎碎裂的堅持,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最終,他只是垂下眼睫,低聲應(yīng)道:“嗯?!?/p>
他將那個承載著母親笑容的相框,小心翼翼地放進背包最里層,緊貼著筆記本的硬殼。像隨身攜帶的、唯一的錨點。
黑色SUV在高速公路上飛馳了將近九個小時,將承載著傷痛記憶的淮東省徹底甩在身后。
車廂內(nèi),空調(diào)嘶嘶地吐著冷氣,卻吹不散凝固的沉默和粘膩的倦怠。
林煙雨塞著耳機,看向窗外飛逝而過的單調(diào)風(fēng)景:連綿的丘陵、零散的村落、望不到頭的高速護欄。離開,不像新生,更像一場沒有歸途的放逐。
陸川雙手緊握著方向盤,下頜線繃緊如刀刻,長時間的駕駛在他臉上刻下疲憊的深痕。只有車載導(dǎo)航冰冷的提示音偶爾刺破沉默。
服務(wù)區(qū)短暫停留。林煙雨靠著滾燙的車身,掏出手機。屏保是幼小的他被母親林蕓抱在懷里,背景是老家門口那棵火紅的鳳凰木。
母親的笑容燦爛溫暖。指尖輕輕劃過自己依偎在母親頸窩的小臉,那一刻的安心隔著十年時光,依舊滾燙得灼心。
一瓶冰水遞到眼前。
林煙雨迅速收起手機,對上父親沒什么表情的臉。
“爸,我們…真的能在那里重新開始嗎?”
聲音很低,帶著不確定。
陸川喝水動作頓住,目光投向遠處服務(wù)區(qū)喧囂的人群,眼神有些空茫。
“能不能,都得往前走?!?/p>
聲音沙啞,“老地方待著,你媽的事,忘不掉??粗阋惶焯臁?話噎住,化作一聲沉重到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他仰頭喝干水,捏扁空瓶,“哐當(dāng)”一聲精準(zhǔn)投入垃圾桶?!吧宪??!?/p>
林煙雨看著父親重新挺直的、隔絕一切的背影,捏緊了手中的空瓶。
冰水入喉,沉甸甸的涼意墜入心底。
當(dāng)車子駛?cè)搿邦U舒府邸”小區(qū)時,黃昏的暖金色正溫柔地涂抹著嶄新的樓宇。
極具現(xiàn)代感的流線型門樓,寬闊潔凈的道路,精心修剪的綠植,盛開著不知名的熱帶花卉。
一棟棟高層住宅樓氣派而安靜,空氣里浮動著草木的清新和遠處湖泊的微涼水汽。環(huán)境清幽得近乎空曠。
“1座一單元。502。密碼2011315。行李等會兒搬?!?陸川的聲音打破了車內(nèi)最后的沉寂。
2011315。林煙雨的心被那串?dāng)?shù)字輕輕撞了一下。他默默記下,推門下車。
單元門的智能鎖泛著幽藍的光。他伸出手指,一個一個按下:2-0-1-1-3-1-5。
“滴——”
門開了。嶄新建筑特有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倒映著頭頂璀璨的吊燈,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致的景觀。電梯平穩(wěn)上升,冰冷的金屬門映出他模糊而孤單的身影。
五樓。走廊鋪著吸音的米色地毯,燈光柔和。他停在502門前,再次輸入那串銘記于心的數(shù)字。
“咔噠。”
門開了??諘?、冰冷、陌生。巨大的落地窗外,暮色中的云汐湖泛著最后的碎金光芒。
沒有一件舊物,只有窗外陌生的水域。夕陽沉沒,湖水變作墨藍,落地窗像一塊黑色的屏幕,映照出他孤零零的身影。
門外隱約傳來電梯到達的“叮咚”聲,接著是鑰匙轉(zhuǎn)動門鎖的聲音——陸川搬著行李上來了。
林他摸索著打開玄關(guān)燈,慘白的光線瞬間傾瀉而下,照亮了他臉上刻意維持的平靜。
夜色徹底籠罩。林煙雨沖了個澡,試圖洗去疲憊,但陌生感如影隨形。
客廳里,陸川正沉默地將最后幾個箱子挪到角落。
“我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p>
林煙雨擦著半干的頭發(fā)說。
陸川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別走太遠。明天…記得去對面打個招呼?!?/p>
他朝大門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新鄰居,門對門,以后互相有個照應(yīng)?!?/p>
“嗯?!?林煙雨應(yīng)聲出門。
小區(qū)里路燈柔和,草木芬芳混合著湖水的微腥氣。他走到小區(qū)東側(cè)小門,馬路對面,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云汐湖夜市像另一個沸騰的世界。
食物的香氣、嘈雜的吆喝聲、歡快的談笑聲如同熱浪撲面而來。
他并不餓,只是被這陌生的、蓬勃的生命力所吸引,或者說,被一種置身事外的疏離感推動著,匯入了人流。
攤主的吆喝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各色小吃琳瑯滿目。
他走過賣晶瑩“土筍凍”的攤子,抗拒感莫名升起;海蠣煎的香氣霸道誘人,他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停留。
他像一個闖入他鄉(xiāng)的旁觀者,所有的感官都在接收信息,心卻隔著一層無形的膜,無法真正融入這沸騰的煙火人間。
在一個賣冰鎮(zhèn)四果湯的攤位前,繽紛的色彩和攤主大嬸爽利的笑容像一道微小的電流,短暫穿透了隔膜。“靚仔,來一碗?透心涼!” 大嬸熱情招呼。
“好,一碗?!?他捧著凝結(jié)水珠的塑料碗,找了個背靠大榕樹的角落。
冰沙混合著紅豆、綠豆、芋圓、水果送入口中,極致的冰涼和甜糯清爽在舌尖炸開。
他看著夜市里依偎的情侶、談笑的朋友、牽手的父母孩子,獨自站在樹下,像從冰冷深海浮上來的潛行者,隔著水面窺視岸上的溫暖光景。
碗空了,甜味也變得稀薄。他最后看了一眼這片不屬于他的喧囂,轉(zhuǎn)身,逆著人流,走向頤舒府邸那扇在夜色中泛著幽藍冷光的單元門。
臨近1座單元門,夜市的喧囂被徹底拋在身后,周遭只剩下風(fēng)吹香樟樹葉的沙沙聲和夏蟲的低鳴。
林煙雨雙手插在運動褲口袋里,腳步有些拖沓。
就在他準(zhǔn)備伸手按密碼時,眼角的余光瞥見單元門右側(cè)的陰影里,站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穿著黑色運動套裝的女生。短款外套敞開著,露出里面的白色速干T恤,下身是同色系的運動短褲,勾勒出筆直修長的腿部線條。
她背著一個黑色雙肩運動包,幾縷深栗色的發(fā)絲汗?jié)竦刭N在白皙的頸側(cè)。此刻,她正微微蹙著眉,有些懊惱地拍打著運動褲兩側(cè)的口袋,動作帶著顯而易見的煩躁。
她的手機被她拿在手里,屏幕一片漆黑,無論她怎么用力按側(cè)邊的電源鍵,都毫無反應(yīng)。
林煙雨的腳步頓住了。他停在離門禁幾步遠的地方,目光平靜地落在那個女生身上。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困境里,并未立刻察覺到他的靠近。
女生又泄氣般地嘆了口氣,肩膀微微垮下來一點,抬起頭,目光有些茫然地掃過緊閉的玻璃門,又下意識地望向小區(qū)門口的方向,似乎在猶豫是去找保安求助,還是在這里繼續(xù)徒勞地等待。
就在她轉(zhuǎn)頭望向門口的瞬間,視線不經(jīng)意地掃過,恰好與站在幾步之外、正安靜看著她的林煙雨撞了個正著。
四目相對。
女生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色琉璃珠,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帶著一種清冷的光澤。
此刻,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映著錯愕,顯然沒料到這個時間點會有人站在身后,還是個完全陌生的面孔。
她愣了一下,拍打口袋的動作僵在半空。
一絲微妙的、帶著點涼意的尷尬在單元門前彌漫開來。
林煙雨率先移開了目光,沒什么表情地朝門禁密碼盤抬了抬下巴,聲音不高,帶著點長途奔波后未散的沙?。?/p>
“要進去?”
他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僵持。女生迅速回過神,眼底的錯愕被一種松了口氣的窘迫取代。
她點了點頭,聲音清亮,語速有點快,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懊喪:
“嗯。忘帶門禁卡了。手機…也沒電關(guān)機了?!?/p>
她晃了晃手里那塊徹底“罷工”的黑色板磚,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又自嘲的苦笑。
“嗯。”
林煙雨應(yīng)了一聲,沒再多說什么。
他向前一步,側(cè)身讓開一點位置,正好擋在了密碼輸入盤和她之間,動作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道視覺屏障。
他伸出手指,修長的手指在幽藍色的背光燈下顯得骨節(jié)分明,快速而準(zhǔn)確地按下了那串?dāng)?shù)字:2-0-1-1-3-1-5。
“滴——” 輕響伴隨著鎖芯轉(zhuǎn)動的機械聲。厚重的玻璃門應(yīng)聲彈開一道縫隙。
他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側(cè)身站到門邊,單手扶著門,示意她先進。
動作簡潔,帶著一種下意識的、近乎本能的疏離感。
“謝謝!” 女生的聲音明顯輕快了不少,那點窘迫被真誠的感激取代。
她朝他快速點了下頭,背著運動包,像一尾靈活的魚,側(cè)身從那道門縫里敏捷地鉆了進去。
一陣混合著汗水、清爽洗衣液和某種淡淡青草氣息的味道,隨著她的動作拂過林煙雨的鼻尖。
林煙雨隨后跟了進去。玻璃門在身后無聲地合攏。明亮而空曠的大堂瞬間將兩人包裹。電梯間就在前方不遠處。
兩人一前一后,保持著幾步的距離,沉默地走向電梯間。空氣里只有運動鞋底踩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的輕微聲響。
林煙雨能感覺到女生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下,帶著點探究和尚未完全消散的好奇。他目不斜視,按了上行鍵。
“叮。” 電梯門很快滑開,里面空無一人。
兩人一前一后走了進去。轎廂內(nèi)部光潔明亮,四壁是能清晰照出人影的鏡面不銹鋼。
林煙雨按下“5”層的按鈕,然后習(xí)慣性地退到轎廂最里側(cè)的角落,背靠著冰涼的廂壁,微微垂著眼睫,視線落在自己的鞋尖上。
女生站在靠近門的位置,也伸手去按樓層。她的指尖準(zhǔn)確無誤地按亮了同一個按鈕——“5”。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兩人幾乎同時抬眼,目光在光潔如鏡的電梯廂壁上猝然交匯。
鏡面里,林煙雨看到她那雙清亮的眼眸瞬間睜大了一些,里面清晰地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訝。
而他自己的表情,雖然極力維持著平靜,但鏡中映出的微蹙的眉頭和眼中一閃而過的錯愕,同樣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波動。
五樓?她也去五樓?
電梯開始平穩(wěn)上升,輕微的失重感傳來。轎廂里只剩下機械運轉(zhuǎn)的微弱嗡鳴。沉默被這突如其來的巧合放大了無數(shù)倍,帶著一種微妙的、令人無所適從的尷尬。
兩人都默契地避開了鏡中對方的視線。女生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指尖無意識地繞著運動包上的一條帶子。
林煙雨則更用力地盯著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極其吸引人的圖案。
數(shù)字從“1”開始,無聲地向上跳動。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叮。”
清脆的提示音終于響起,五樓到了。電梯門緩緩滑開。
兩人幾乎是同時邁步向外走,又在門口處微妙地停頓了一下,似乎都想讓對方先走。
最終還是女生動作快了一點,率先側(cè)身走了出去。林煙雨緊隨其后。
走廊里燈光柔和,鋪著吸音的米色地毯,兩側(cè)是緊閉的深色入戶門。
兩人一左一右,幾乎是同時走向走廊的兩側(cè)盡頭。
一步,兩步,三步……
女生停在了走廊盡頭左側(cè)的那扇門前——501。
林煙雨的腳步也在同一時間,停在了正對著它的另一扇門前——502。
門對門。
空氣仿佛徹底凝固了。
兩人幾乎是同時轉(zhuǎn)過身,隔著不過兩三米寬的走廊,目光再次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女生的臉上,之前運動后的紅暈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又飛快地漫上了一層更深的緋色,一直染到了耳根。
她那雙清亮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剩下滿滿的、無處遁形的窘迫和難以置信。
她下意識地抓緊了雙肩包的背帶,指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
林煙雨的情況也沒好到哪里去。他感覺自己的耳朵尖有點發(fā)燙,一種混合著荒謬和極度尷尬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
他飛快地移開視線,喉結(jié)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想開口說點什么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氣氛,但最終,他只是干巴巴地吐出兩個毫無意義的字:
“……是你?!?/p>
話音剛落,他就后悔了。這叫什么話?
女生顯然也被他這干癟的開場白弄得更加窘迫,臉上的紅暈更深了。
她飛快地點了下頭,聲音細如蚊蚋,帶著濃濃的尷尬:“……嗯。是…是我?!?/p>
她慌亂地移開目光,不敢再看他,手忙腳亂地開始在運動褲口袋里摸索鑰匙,動作與其說是在找,不如說是在掩飾。
林煙雨也立刻轉(zhuǎn)過身,像逃避什么似的,迅速將注意力集中到自家的密碼鎖上。他伸出手指,指尖因為剛才的窘迫而微微有些發(fā)僵。
“那個……” 女生的聲音帶著猶豫,忽然又從身后傳來,很輕,帶著點遲疑。
林煙雨按密碼的動作頓住,側(cè)過身。
只見她已經(jīng)從口袋里摸出了一串鑰匙,正捏在手里,臉上紅暈未退,眼神有些飄忽,但還是鼓起勇氣看向他,飛快地補充了一句:
“剛才…真的很謝謝你開門?!?聲音比之前清晰了一點,帶著真誠的感激,試圖沖淡那份揮之不去的尷尬。
林煙雨看著她那雙在窘迫中依舊清亮的眼睛,以及那抹真誠的謝意,心底那點尷尬似乎被沖淡了些許。
他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依舊沒什么大變化,但聲音似乎緩和了一絲:“不用謝。小事?!?/p>
他收回目光,走之前已經(jīng)錄入了指紋,
門鎖應(yīng)聲而開。他握住門把手,推開門,沒有再看對門,只是側(cè)身閃了進去,低聲留下一句:
“再見?!?/p>
“再見?!?女生也幾乎是同時回應(yīng),聲音輕快了些。
厚重的深色防盜門在身后輕輕合攏,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徹底隔絕了走廊里那份微妙而尷尬的空氣。
林煙雨背靠著冰涼的門板,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蛷d里沒有開大燈,只有玄關(guān)處一盞感應(yīng)燈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新家的空曠和寂靜重新將他包裹。
他抬手,指尖無意識地碰了碰自己的耳朵,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褪盡的微熱。
501室內(nèi),燈火通明。
江映幾乎是逃也似的關(guān)上自家大門,后背抵著門板,心臟還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著鼓,臉頰上的熱度遲遲不肯退去。
她迅速彎腰換鞋,腦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剛才電梯里和走廊上那尷尬到腳趾摳地的情景——鏡子里對視的錯愕,門對門停下的震驚,那句干巴巴的“是你”……天??!
“球球?是你回來了嗎?”
母親劉曉霞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帶著關(guān)切。
江映的小名叫球球,是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取的,說希望她像小球一樣充滿活力,蹦蹦跳跳。雖然父親缺席了她幾乎整個成長,這個小名卻被劉曉霞一直叫了下來。
“嗯,媽。” 江映應(yīng)了一聲,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換好拖鞋走進客廳。
劉曉霞穿著舒適的家居服坐在沙發(fā)上,手里織著一件米色的毛衣,看到女兒進來,放下了手里的針線。
她年近五十,眼角有了細紋,但氣質(zhì)溫和,眼神明亮。
“怎么這么晚?打球打到這個點?”
她的目光落在女兒汗?jié)竦聂W角和微紅的臉頰上,又看到她空空如也的雙手,
“不是讓你回來路上順便帶瓶醬油嗎?又忘了?”
“??!” 江映這才猛地想起來,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對不起啊媽!手機沒電關(guān)機了,門禁卡也忘了帶,在樓下折騰半天……給忘了。”
她有些心虛地避開母親的目光,走到飲水機旁接了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試圖壓下臉上的熱度。
“門禁卡沒帶?手機也沒電?”
劉曉霞眉頭微蹙,站起身走過來,語氣帶著擔(dān)憂,
“那你怎么進來的?沒找保安?”
“呃…” 江映握著水杯的手指緊了緊,腦海里瞬間閃過那個在門禁前沉默輸入密碼的身影,還有對方那句“小事”。
她清了清嗓子,盡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
“哦,正好…碰到你說的新搬來的鄰居了。就住對門。他幫我開的門。”
“新鄰居?” 劉曉霞的注意力立刻被轉(zhuǎn)移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
“哦,是502那家?下午我看到搬家公司進進出出的,搬了不少東西呢。說是從淮東省搬來的,就父子倆。”
她走到客廳的窗戶邊,朝對面502的陽臺方向望了望。對面客廳亮著燈,但拉著厚厚的窗簾,什么也看不清。
“父子倆?” 江映也下意識地跟著母親的視線望過去,心里微微一動。原來他家里只有他和爸爸?從那么遠的地方搬來……
“是啊?!?劉曉霞走回來,拿起沙發(fā)上的毛線活,
“人家剛搬來,人生地不熟的。明天有空,你拿點水果什么的過去打個招呼,遠親不如近鄰嘛。”
她說著,又想起什么,
“對了,那小伙子人怎么樣?看著還好相處嗎?”
她看向女兒,眼神帶著詢問。
江映的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那張沒什么表情、甚至有些疏離的年輕臉龐,輪廓分明,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條略顯冷淡的線。
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眼睛——在電梯鏡子里映出的瞬間,帶著錯愕和一絲來不及掩飾的……尷尬?
他幫她開門時,動作干脆利落,沒有多余的廢話,但也看不出什么熱情。那句“舉小事”倒是挺實在的……還有最后那句干巴巴的“再見”……不過,好像……長得還行?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江映自己都嚇了一跳,趕緊喝了一大口水。
“嗯…還行吧。” 她含糊地應(yīng)道,感覺臉上似乎又有點升溫,
“話不多,看著…挺安靜的。個子挺高。” 最后一句幾乎是下意識補充的。
“安靜點好,不鬧騰。個子高好啊,看著精神?!?劉曉霞點點頭,重新拿起毛線針,
“你也累了吧?快去洗個澡,一身汗味。鍋里還給你留了綠豆湯,冰鎮(zhèn)的?!?/p>
“好嘞,謝謝媽!” 江映如蒙大赦,放下水杯,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間。
關(guān)上房門,背靠著門板,她才徹底放松下來,臉上的熱度似乎又有點回升。她甩甩頭,試圖把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和那雙眼睛暫時驅(qū)逐出腦海。
走到書桌前,拿起充電器給徹底罷工的手機續(xù)命。
手機屏幕亮起,顯示開始充電。她隨手點開屏幕,手指無意識地在屏幕上滑動了幾下。
新鄰居……502……那個沉默的、有點尷尬的……姓什么來著?好像還沒問。
502室內(nèi)。
客廳里只開了一盞落地?zé)?,昏黃的光線在空曠的地板上投下大片的陰影。
林煙雨坐在冰冷的瓷磚地上,背靠著沙發(fā)底座,曲起一條腿,手里拿著那個老舊的木質(zhì)相框。相框玻璃冰涼,指尖一遍遍摩挲著母親溫婉的笑顏。
窗外,云汐湖的方向一片深沉的墨藍。新家的寂靜像水一樣漫上來。
“砰!砰!砰!”
規(guī)律而沉悶的擊打聲,一下又一下,穿透主臥緊閉的門板,清晰地傳了出來,打破了客廳的死寂。
那是拳頭裹著厚布,重重擊打在沙袋上的聲音。力道十足,帶著一種近乎發(fā)泄的狠勁和壓抑許久的沉悶回響。
每一下都像砸在人的心坎上。
是陸川在練拳。這是母親死后他多年來的習(xí)慣,也是他處理內(nèi)心積郁的唯一方式。
林煙雨的目光從相框上抬起,望向主臥緊閉的房門。門縫底下沒有透出光。
他知道父親此刻的狀態(tài)——汗水浸透,眼神銳利又疲憊,全身肌肉緊繃,每一拳都傾注著無法言說的東西:對亡妻的思念?對命運的憤怒?還是對兒子的焦慮?
那些情緒被死死鎖在沉默的軀殼里,只有在面對沙袋時,才得以狂暴地釋放。
林煙雨垂下眼睫,指尖在相框冰冷的邊緣收緊。他理解這種沉默和發(fā)泄,就像理解自己的噩夢一樣。有些傷痛,言語是蒼白的。
不知過了多久,主臥里的擊打聲漸漸停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隱約傳來。門鎖“咔噠”一聲輕響。
陸川拉開門走了出來。他換下了汗?jié)竦谋承?,只穿著一條運動長褲,赤裸的上身肌肉線條分明,覆蓋著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手里拿著毛巾擦拭著脖頸和胸膛的汗水,呼吸還有些急促?;椟S的光線勾勒出他深刻而疲憊的側(cè)臉輪廓。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兒子,以及他手里緊握著的相框。陸川擦拭的動作微微一頓,眼神暗了暗,隨即移開目光,聲音帶著劇烈運動后的沙?。骸斑€沒睡?”
“嗯?!?林煙雨低聲應(yīng)道,將相框小心地放在旁邊的地板上。
陸川走到廚房,打開冰箱門,拿出一瓶冰水,仰頭灌了幾大口。冰冷的水似乎讓他平靜了一些。他關(guān)上冰箱門,背對著兒子,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聲音比剛才平穩(wěn)了些:
“明天…抽空,去對面看看。” 他朝大門的方向偏了偏頭,沒有回頭,
“送點水果什么的。新鄰居,門對門,關(guān)系處好了,以后互相有個照應(yīng)?!?他的話很實際,帶著一種成年人對鄰里關(guān)系最樸素的認知和規(guī)劃。
或許,這也是他試圖為兒子在新環(huán)境里鋪下的一塊磚石。
林煙雨的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深色的入戶大門。
門板的另一側(cè),就是501。腦海里瞬間閃過單元門前那個穿著運動短褲、汗?jié)耵W角、眼神清亮又帶著窘迫的女生,電梯鏡子里映出的那雙睜大的、驚訝的眼睛,還有走廊上那句輕快的“謝謝”和最后的“再見”。
一種極其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感覺在心口輕輕漾開,沖淡了積壓的沉悶和悲傷。很陌生,卻又帶著一絲奇異的安撫感。
他沒有立刻回答父親,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視線重新落回地板上那個安靜躺著的相框。
母親林蕓溫柔的笑容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知道了。” 他輕聲說。
陸川似乎對這個簡潔的回應(yīng)還算滿意,沒再說什么,拿著水瓶走進了衛(wèi)生間。很快,里面?zhèn)鱽砹藝W嘩的水聲。
林煙雨依舊坐在地上,背靠著沙發(fā)。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相框冰冷的玻璃表面,動作溫柔而眷戀。
“媽,” 他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氣音低語,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那扇緊閉的入戶門,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門板,
“對面……是個女生。” 他頓了頓,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印象……”
他在心里默默地、清晰地補充了一句,像是對母親的匯報,也像是對自己心緒的確認,
“已經(jīng)留下了?!?/p>
客廳里,只有衛(wèi)生間傳來的水聲在空曠中回響。
窗外,云汐湖的夜色深沉依舊。但在這片嶄新的、尚顯冰冷的寂靜里,似乎有什么極其微小的東西,如同黑暗中悄然萌發(fā)的一線生機,正悄然滋長。
新生活的第一章,帶著猝不及防的相遇和難以言喻的微妙心緒,就這樣翻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