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靠近沈澄，蘇熒都感覺在靠近一臺精密冰冷、隨時可能崩解的儀器。她既恐懼那份偏執(zhí)，又無法抗拒對方眼底深淵般的引力。
康復(fù)之后，蘇熒默許了沈澄的接近。
午后陽光斜切進(jìn)咖啡館，沈澄指尖掠過蘇熒擱在桌面的手腕，觸感很輕，幾周來強(qiáng)行侵入的神秘感，此刻沉淀為貪婪的注視。
“我們以前見過，”沈澄開口，低沉而肯定，“在假期剛開始的那天，你故鄉(xiāng)的那個老城區(qū)，石板路盡頭的小花鋪?！?/p>
蘇熒一怔，記憶深處某個蒙塵的角落，被緩緩照亮……
“難道是九歲……”她呼吸微促，“那天在下雨……一個女孩穿著不合身的舊雨衣，站在花鋪外面，盯著一盆白玫瑰，很久?！?/p>
“攢了好久的零花錢，只夠買一朵半開的。差一角?！?/p>
“我記得?！碧K熒指尖在桌面劃動，仿佛在數(shù)看不見的硬幣，“我剛好有，口袋里還剩下最后一塊……我給了你?！?/p>
“你給了我?！鄙虺沃貜?fù)，目光緊鎖蘇熒，“然后，你說……”她刻意停頓，等待蘇熒接上那被歲月模糊的臺詞。
蘇熒順著記憶絲線滑下：“我說，‘這朵花真好看，像月光做的’?！?/p>
沈澄沒有反駁，只是身體微微前傾，陰影籠罩了她半張臉：“花呢？那朵月光玫瑰……最后去了哪里？”
“你……”蘇熒記得清楚，硬幣塞進(jìn)女孩掌心后，對方立刻轉(zhuǎn)身，小心翼翼地把錢交給花鋪老奶奶，然后拿起那朵玫瑰。
花瓣邊緣還帶著雨珠，對方低頭嗅了嗅，然后將花輕輕別在口袋上。那個陌生的瘦小身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氤氳水汽里。
“你把它帶走了?！碧K熒輕聲說。
沈澄沉默了幾秒。“不，我把它遞給了你?！彼７轮硞€稚嫩的姿態(tài)，“像這樣……‘送給你，謝謝你的月亮’?！?/p>
蘇熒感到一陣?yán)Щ螅_信記憶沒有偏差，可始終找不到支撐點(diǎn)——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
“可我們后來……上了同一所學(xué)校，操場后面有棵巨大的老槐樹，我們還在樹下……”
“埋過一個生了銹的鐵盒，”沈澄流暢地接上，眼底卻沒有絲毫暖意，“不，操場角落里只有一棵半死不活的柳樹。
“不對……完全不對……”蘇熒的聲音開始發(fā)抖，指尖冰涼，“中學(xué)……我們放學(xué)總偷偷繞著湖走……”
“湖離學(xué)校有好幾公里?！鄙虺未驍?，眉頭緊鎖，抬起左手用力按壓著太陽穴。
就在她抬手的瞬間，袖口隨著動作微微滑落，露出一小截蒼白皮膚——一道微微凸起的暗紅色疤痕赫然在目，形狀酷似一枚……玫瑰的刺。
蘇熒的目光，仿佛與時間一同凍結(jié)。
彼此矛盾的經(jīng)歷、沈澄手臂上那詭異的刺狀疤痕……一個超出理解范疇的陰影輪廓，正從記憶斷層中，緩緩升起，將咖啡館里的溫馨徹底吞噬。
沈澄見狀，慌亂抽回手，袖口迅速滑落遮住痕跡。她站起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噪音。
“夠了。”沈澄的聲音干澀緊繃，眼神第一次避開了蘇熒的直視，“別再問了……今天……到此為止?！?/p>
她逃離了咖啡館，在背影融入窗外穿梭的人流之前，蘇熒意外看到，她那只剛剛掩藏了傷疤的手，五指正痙攣般地，死死摳進(jìn)另一只手的掌心。
陽光依舊燦爛，菱形光斑在桌面晃動，手腕殘留著冰涼觸感。她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刺痛來對抗從記憶裂縫中涌出的不適。
那朵歸屬不明的月光玫瑰，刺穿了所有的安穩(wěn)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