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中,映著一張精心描畫卻難掩歲月風霜的臉龐。
孫家凝的指尖沾著細膩的香粉,沿著臉頰的輪廓輕輕勻開,試圖撫平那幾道見證過往的皺紋。
丫鬟小翠待孫家凝著了妝,把簪子遞了過去,順便說起了張放的事情。
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絲喜悅:“夫人,昨個下午北門當值的送來了一個少年,說是孤兒,年齡也相仿,關在門房了。”
“嗯。”孫家凝捏著簪子的手頓了頓,依舊面無表情。如今的她早已波瀾不驚,一次次的希望,換來的是連連失望。
這些年,她撒出去的銀子如流水,家丁和鄉(xiāng)勇為了賞錢,抓回來的疑似少年足有幾十人,沒有一個是她的孩子。
很多時候她甚至麻木的懷疑,那些人不過是在敷衍她,為了些賞錢,隨便抓些流民乞丐來充數(shù)。
小翠窺探著夫人的臉色,輕聲建議:“夫人,那……今兒下午老爺邀您一同去查看東城新筑的甕城么?要不奴婢去回稟一聲,就說您身子突然不舒服,不去了?”
孫家凝點點頭,“好?!?/p>
時光荏苒,早已改變了太多,蒙時中納了妾,新人年輕嬌媚,還為他添了子嗣。雖然表面上,蒙時中對她這位正室夫人依舊禮數(shù)周全,吃穿用度從不短缺,甚至在外人看來是相敬如賓。但是孫家凝心如明鏡,這份好,不過是看在她娘家兄長孫家泰的份上。孫家泰官居壽州團練使,手握重兵,是蒙時中在官場上需要仰仗的頂頭上司,更是他維系蒙城安全的堅實后盾,再加上兩人本是同僚,多年共事的情分尚在。
若非如此,她這個不能為蒙家延續(xù)香火、又失去了兒子的舊人,恐怕早已被一紙休書打發(fā)走了。
正思忖間,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室內(nèi)的寧靜。
門簾被猛地掀開,蒙時中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身臉色凝重,眉頭緊鎖,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顯然是剛剛得到什么緊要消息,一路疾走而來。
“老爺?”孫家凝轉(zhuǎn)過身,看著他不同尋常的急切,“什么事這么匆忙?”
蒙時中喘了口氣,沉聲道:“出大狀況了!巡防的剛剛回報,捻黨探子傾巢而出,這次不是以往那樣鬼鬼祟祟、零星幾個,而是成群結隊,明目張膽地在咱們蒙城和周遭村鎮(zhèn),根本不避諱咱們的人!張樂行這狗賊,看來是鐵了心要反了!”
孫家凝聽后也是有些慌了,“怕是已經(jīng)有探子混進城了……”
“極有可能!”蒙時中用力點頭,“我已下令封門了,沒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進出!”
“封的好?!睂O家凝微微頷首,思緒飛快轉(zhuǎn)動,“大哥那邊情況如何?壽州援兵何時能到?”
“已派人快馬加鞭送信去了!大哥在壽州根基深厚,應已準備妥當?!泵蓵r中稍稍緩了口氣,“大哥還傳來信,他已聯(lián)絡了鳳臺的徐立壯和管致中,還有潁上的李樹來,幾路團練正在集結,只要捻黨敢犯,援兵必至!”
聽到兄長已有安排,孫家凝緊繃的神經(jīng)稍松,聲音也沉穩(wěn)了幾分,“既然大哥已有應對之策,老爺也不必過于驚慌。當務之急,是抓緊時間,將各處防御工事修繕加固,尤其是東門新筑的甕城,務必萬無一失。糧秣、滾木礌石、火器火藥,都要備足?!?/p>
“夫人說的是,這些日子,城防這一塊真是有勞夫人操持了?!泵蓵r中滿臉贊許,隨即話鋒一轉(zhuǎn),“不過,眼下情勢危急,捻黨兇狠,蒙城已成危地。夫人,你還是準備一下,收拾好了就立刻啟程,帶上多秋先去壽州避避風頭吧?!?/p>
孫家凝沉默了片刻,去壽州無疑是明智之舉,而且到了壽州,她可以親自催促孫家泰,讓他盡早發(fā)兵救援蒙城,確保萬無一失。然而小翠方才告知的消息,門房里關著的那名少年讓她不甘心現(xiàn)在就走,她想去看看,碰碰運氣。
“今日不行?!睂O家凝的聲音冷了下來,“我還有件要緊事,明日一早,我自會啟程?!?/p>
“要緊事?”蒙時中的眉頭擰成了疙瘩,眼中充滿了不解,“眼下還有什么事情能比蒙城御捻、比你和多秋的安危更要緊?!捻黨的馬隊就在城外亂竄,張樂行隨時可能造反,捻黨隨時可能攻城!”
孫家凝避開他逼視的目光,眼神飄向了別處,堅持道:“這個,老爺就不必過問了,我自有分寸。我既答應去壽州,就必定會敦促大哥盡快發(fā)兵來援,這點老爺大可放心?!?/p>
“你……”蒙時中被她這油鹽不進的態(tài)度噎住,一口氣堵在胸口。
夫妻多年,蒙時中太了解孫家凝了,她此刻的沉默和回避,只指向一個她永遠無法釋懷的心結。
一股壓抑了太久的怒火猛地竄了上來,他不再看孫家凝,而是將目光猛地盯在了旁邊垂首侍立、大氣不敢出的小翠身上!
“小翠!”蒙時中的聲音陡然拔高,質(zhì)問道:“說!夫人下午到底要去辦什么事?你給我老實說!”
小翠嚇得渾身一哆嗦,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驚恐地看了一眼孫家凝,見她一直面若寒冰,又迎上蒙時中那幾乎要吃人的目光,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快說!”
“老爺息怒……”小翠抖得不成樣子,“是……是北門的當值的,昨日送來了一個少年,年紀看著相仿,說是孤兒,夫人知道了想親自去瞧瞧……”
“胡鬧!又是在找我們那孩子是吧?”蒙時中猛地轉(zhuǎn)向?qū)O家凝,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痛苦而嘶啞起來,“你醒醒!醒醒好不好?我們的兒子十五年前,在那場大火里就已經(jīng)沒了!沒了!你還要這樣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
孫家凝猛地抬頭,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我兒子沒死!他一定活著!”
“活著?哈哈……”蒙時中怒極反笑,那笑聲卻比哭還難聽,他猛地抬手,顫抖的手指指向窗外,指向那處別院方向,“那場大火燒塌了半邊院子,燒了整整一夜!那殘垣斷壁還立在那里呢!十五年了!就在那里天天都在提醒你,提醒我,咱們的兒子沒了!你為什么就是不肯睜開眼睛看看?為什么還要一次又一次地折磨自己?”
“住口!”
“這些年,你說說,抓了多少孩子來了?哪一個是咱的孩子?別以為我不知道!外面都傳成什么樣了?蒙城縣出了一個專門殘害少年郎的攝魂妖婦!你都跟那殺千刀的繪命閻羅齊名了!你還執(zhí)迷不悟!”
“別說了!別說了!”孫家凝雙手死死捂住耳朵,瘋狂地搖著頭,淚水洶涌流出,瞬間沖垮了她精心描繪的妝容,在臉上沖出幾道狼狽不堪的溝壑。
蒙時中看著孫家凝崩潰的樣子,心里的火氣漸漸下去,只剩下疲憊。他張了張嘴,想說些軟話安慰一下,最終卻只是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大步走了出去。
待到蒙時中一離開,孫家凝再也支撐不住,順著桌沿緩緩滑坐下去。
小翠趕忙跪下攙扶她,只怪自己方才沒有守口如瓶,害得夫人傷心成這樣,既心疼又內(nèi)疚,也是淚流不止。
主仆倆相擁而泣,良久,孫家凝抹了把眼淚,問起,“小翠,你覺得我還能見到我的兒子嗎?”
“會有那么一天的!”小翠用力點點頭,想到,“對了夫人,那個少年,您還要不要去看?”
孫家凝點點頭,整理一下儀容,正想去認一認,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