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把石階浸得發(fā)滑,林晚星踩著濕冷的石板路往村委會走時,褲腳已沾了不少蒼耳。張翠花非要跟著來,胳膊上挎著個竹編籃子,里面裝著給她兜底的 “家伙”—— 爺爺生前用過的銅煙桿,據(jù)說當(dāng)年太奶奶就是用這玩意兒打跑過搶地的惡霸。
“放心,有姐在,保準讓李建國那老東西吃不了兜著走?!?張翠花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攥緊煙桿的樣子活像要去上陣殺敵,“昨兒我讓我家小子去鎮(zhèn)上打印了地契復(fù)印件,縣政府檔案館蓋的紅章,看他還敢耍賴!”
村委會的院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砝罱▏拇笊らT:“…… 那女娃娃毛都沒長齊,懂個屁的茶園!當(dāng)年要不是我好心代管,那片地早成荒墳了!”
林晚星推門的手頓了頓。張翠花搶先一步邁進去,煙桿往八仙桌上一拍:“李建國你嘴放干凈點!晚星妹子是農(nóng)學(xué)博士,不比你這只會貪污扶貧款的強?”
院子里瞬間炸開了鍋。李建國叉著腰站在臺階上,綢布襯衫的領(lǐng)口敞著,露出松垮的肚皮,身后跟著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看就是來撐場面的?!皬埓浠闵俟荛e事!這是我們林家的事……”
“我就是林家人!” 林晚星把鐵皮盒往桌上一放,泛黃的地契在晨光里展開,宣紙邊緣還帶著蟲蛀的痕跡,“民國二十三年的地契,上面寫著‘林氏晚星’的名字,縣政府檔案館有備案。倒是李主任,這五年從茶園拿走的租金,能不能給我看看賬本?”
李建國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手指著林晚星的鼻子抖個不停:“你…… 你血口噴人!我什么時候拿過你的錢?”
“2019 年 3 月 12 日,轉(zhuǎn)了兩千;2021 年 9 月 5 日,轉(zhuǎn)了一千五?!?林晚星報出日期時,眼角的余光瞥見門口閃過個軍綠色的身影,“剩下的三萬八,你說等茶園拆遷了一起給,對吧?”
李建國的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張翠花在一旁拍著大腿笑:“老東西,沒想到吧?晚星妹子早把賬記著呢!”
周野就是這時走進來的。他背著個軍綠色挎包,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有線條緊繃的下頜線露在外面?!俺呈裁矗俊?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砸進沸水,瞬間壓下了所有嘈雜。
李建國像見了救星似的撲過去:“周支書你可來了!這女娃娃拿著張假地契就想搶集體的地,你可得為我做主啊!”
周野沒理他,徑直走到桌前拿起地契。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手上,林晚星看見他指腹上有層薄繭,指甲縫里嵌著點青綠色的竹屑 —— 是編竹器時蹭上的。他看地契的眼神很專注,眉頭微蹙,像是在研究什么精密地圖。
“地契是真的?!?半晌,他放下地契,從挎包里掏出一沓文件,“這是新的規(guī)劃圖,測繪隊重新標了紅線,茶園劃出去了?!?/p>
圖紙展開的瞬間,林晚星的呼吸漏了一拍。新規(guī)劃的觀光步道像條綠色的絲帶,沿著茶園邊緣蜿蜒,恰好避開了所有老茶樹,低洼處還設(shè)計了排水渠,甚至在她記憶里爺爺種過野生茶的懸崖邊,留了個小小的觀景臺。
“你……” 她抬頭看向周野,想問他怎么知道那里有野生茶,卻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里。他的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方投出片淺影,倒不像平時那般冷硬了。
“觀光步道?我看你是被這女博士灌了迷魂湯!” 李建國氣急敗壞地掀翻桌子,文件散落一地。張翠花眼疾手快地護住地契,罵道:“李建國你要點臉!當(dāng)年你騙人家小姑娘不懂事,用三千塊就想把茶園買下來,現(xiàn)在被戳穿了就撒潑?”
周野突然吹了聲口哨,清亮得像山澗泉水。他彎腰撿起張照片,是茶園的航拍圖,上面的茶樹稀稀拉拉,不少地方露出黃土:“這是上個月拍的,林晚星,你要是真想要回茶園,就得把它管起來。再這么荒下去,不用拆也得廢了?!?/p>
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學(xué)的是農(nóng)業(yè)生態(tài),理論一套套的,可真要種好茶,未必比得上村里的老茶農(nóng)。周野又說:“村委會可以給你啟動資金,但有條件?!?/p>
“你說?!?/p>
“茶園要優(yōu)先雇留守婦女,采摘和制茶手藝,得請老茶農(nóng)來教。”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臉上,像在估量什么,“還有,得配合村里的旅游規(guī)劃,不能搞污染項目。”
這條件比預(yù)想的寬厚。林晚星剛要答應(yīng),李建國陰陽怪氣地說:“女娃娃家搞茶園,怕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周支書,我看你還是別白費力氣了?!?/p>
“行不行,得看了才知道。” 林晚星突然笑了,陽光落在她嘴角的梨渦里,“李主任要是不放心,不如打個賭?年底要是茶園能盈利,您就把這五年欠我的租金還回來;要是賠了,我二話不說簽字讓地?!?/p>
李建國顯然沒料到她敢接招,愣了半天,梗著脖子說:“賭就賭!到時候可別哭著喊著求我!”
從村委會出來,張翠花一個勁夸林晚星有魄力。林晚星卻盯著周野撿起來的航拍圖,照片上的茶園像塊破布貼在山坡上,讓她心里發(fā)堵?!按浠ń?,村里的老茶農(nóng)還有幾位?”
“也就剩下王大爺和劉婆婆了,其他人不是跟著兒子進城,就是被李建國擠兌得不敢出聲?!?張翠花嘆了口氣,突然一拍大腿,“不過你別擔(dān)心,有姐在,保證給你湊齊人!”
兩人正說著,趙陽騎著電動車過來了。他穿件印著 “鄉(xiāng)村振興” 的 T 恤,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車筐里的文件袋上還別著個卡通徽章,一看就是城里來的干部?!傲植┦?,我是駐村干部趙陽,昨天聽張大姐說你回來了,特意來看看。” 他遞過文件夾,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這是縣里的農(nóng)業(yè)扶持政策,我標了幾個重點,或許對你有用?!?/p>
林晚星翻開文件夾,里面夾著不少便簽,都是趙陽手寫的重點標注,字跡娟秀得像女生。她忍不住笑了:“趙干部挺細心啊?!?/p>
“那是,咱可是專業(yè)的?!?趙陽擠了擠眼睛,湊到她耳邊小聲說,“周支書那人看著冷,其實心熱得很。他昨天特意讓我查了你的資料,知道你是學(xué)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的,才連夜改的規(guī)劃圖?!?/p>
林晚星的心突然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她抬頭看向村委會,周野正站在門口打電話,陽光落在他身上,影子拉得很長。門檻上放著個竹編籃,籃底的 “野” 字在光線下格外清晰,旁邊還刻著個小小的星紋,像被人隨手畫上去的。
“對了,” 趙陽突然想起什么,“周支書的爺爺以前是咱這兒有名的竹編藝人,聽說他從小跟著學(xué),編出來的東西可好看了。上次我看見他給五保戶編的竹椅,上面還刻著花紋呢?!?/p>
林晚星想起昨晚月光下的竹條聲,突然覺得這片破敗的茶園,或許真的有救了。她沒看見的是,村委會門口的周野掛了電話,指尖在手機通訊錄里反復(fù)摩挲著 “戰(zhàn)友 - 物流” 那個號碼,最終還是按滅了屏幕。
風(fēng)穿過茶園,卷起幾片枯葉,像是在為這個尚未開始的故事,埋下第一個隱秘的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