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寒意，像一層無形的、堅硬的冰殼，緊緊包裹著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如同一聲撤退的號角，瞬間點燃了教室里積蓄已久的躁動。桌椅碰撞的刺啦聲、書包拉鏈的嘩啦聲、呼朋引伴的喧鬧聲，交織成一片迫不及待逃離的交響樂。人影如同退潮般迅速流動、稀薄，帶著歸家的暖意，涌向門外那刺骨的寒冷世界。
不過幾分鐘，喧囂便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滿地狼藉的紙屑、歪斜的桌椅，以及一種驟然降臨的、令人心悸的空蕩與寂靜。暖氣片徒勞地嗡鳴著，努力對抗著窗外灰藍色的暮色和從窗縫里鉆進來的、滲入骨縫的冷氣。
凱茜默默地從座位抽屜里拿出那塊洗得發(fā)白、邊緣有些磨損的抹布。這周輪到她值日，偏偏是周五的傍晚，負責(zé)最后的關(guān)窗鎖門。她并不討厭這份差事，尤其是在這集體散去后的寂靜里。偌大的空間只剩下自己，反而有種卸下所有防備的輕松。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旁，開始默默地擦拭桌面和椅子腿。冰涼的抹布很快沾滿了灰塵和鉛筆屑，變得污黑。
就在這時，一個清冽干凈、如同初雪融化般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打破了這片沉寂：
“凱茜？”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冰湖。
凱茜動作一頓，心臟沒來由地猛跳了一下。她抬起頭，只見溫嶼背著那個熟悉的單肩包，正站在教室后門口，似乎剛剛折返回來。他穿了一件深藍色的薄款羽絨服，拉鏈敞開著，露出里面潔白的毛衣領(lǐng)口，襯得臉龐愈發(fā)干凈清爽，在昏黃的暮色里像一道清亮的光。
“嗯？”她低低應(yīng)了一聲，下意識地低下頭，更用力地去擦桌角一個頑固的污點，試圖掩飾那一瞬間加速的心跳。臉頰似乎因為他的出現(xiàn)和他身上那股清爽干凈的氣息（如同初識時的雨后青草，帶著冬日的冷冽），悄悄爬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熱度。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去觸碰鼻梁和顴骨的位置——自從那次雀斑事件后，她對那個部位的敏感度似乎更高了，但此刻，那敏感里似乎摻雜了一絲……微妙的悸動？
“今天…就你一個人值日？”溫嶼走了進來，步履自然地繞過幾張歪斜的課桌，走到自己座位旁，俯身在抽屜里翻找著什么。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什么特別的情緒。
“嗯…”凱茜又應(yīng)了一聲，聲音輕得像嘆息，幾乎要化在冰冷的空氣里，“其他人…說有事?！逼鋵?，按排班應(yīng)該是三個人，但另外兩個女生大概嫌冷或者心急回家，鈴聲一響就溜了。她習(xí)慣了這種被遺忘在角落的角色，但此刻說出來，心里卻莫名地泛起一絲微小的酸澀。
“這天冷得夠嗆。”溫嶼找到了他要的東西——大概是一本藍色封皮的物理練習(xí)冊，他隨手塞進書包側(cè)袋。他拉好拉鏈，卻沒有立刻離開，目光掃過教室，最后落在凱茜手中那塊臟得不像樣子的抹布上，又瞥了一眼窗外呼嘯的寒風(fēng)。窗邊幾扇沒關(guān)嚴(yán)的窗戶被風(fēng)吹得“哐當(dāng)”作響，冷風(fēng)像小刀子一樣灌進來。
他頓了頓，沒說什么，只是很自然地走向教室前面靠近走廊的那排大窗戶?！帮L(fēng)太大了，我來關(guān)這邊的窗。”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平靜，仿佛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無需解釋。他沒再看凱茜，徑直走向那幾扇被風(fēng)吹得搖晃的窗戶。
凱茜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那挺拔的身影在她狹窄的視野里構(gòu)成了一個穩(wěn)定的焦點。窗外的天光已經(jīng)完全被灰藍的墨色吞噬，教室里的燈管發(fā)出不甚明亮的光線，將他投在對面墻上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隨著他關(guān)窗的動作微微晃動。他關(guān)窗的動作利落卻輕柔，仔細檢查著每一道插銷是否扣緊。高處的幾扇，他需要微微踮起腳尖，手臂伸長才能碰到最上面的插銷。校服下擺因為抬手而微微牽起，露出一小截勁瘦的腰線線條，在昏黃的燈光下帶著少年獨有的干凈利落感。
他就那樣安靜地干著，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諝饫锼坪跤指∑鹆怂砩夏欠N清爽干凈的氣息，帶著冬日的冷冽感，奇異地撫平了她之前那份被獨自留下的微微酸澀。
溫嶼關(guān)好了他那邊的幾扇窗，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小團轉(zhuǎn)瞬即逝的白霧。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在教室里掃視一圈，最終定格在講臺附近的地板和那面大大的、落滿粉筆灰的黑板上。那里本該是值日生重點清理的區(qū)域。
凱茜注意到他的目光，心頭又是一緊，生怕他覺得自己失職或是懶惰。她趕緊低下頭，更用力地去擦桌腿，仿佛要把那點不安也擦掉。
然而，溫嶼并沒有說什么，也沒有立刻離開。他甚至放下了肩頭的書包，輕輕放在第一排的椅子上。然后，他邁開步子，走到教室角落放掃帚拖把的地方，默默拿起另一塊相對干凈的抹布，走到水桶邊——那桶水是上一個值日生留下的，水面漂浮著幾點灰塵，觸手冰涼刺骨。
凱茜愕然地抬起頭，看著他。
他就那樣，用那冰冷的水浸濕了抹布干凈的一面，然后用力擰干。水珠滴落回桶里，發(fā)出輕微的“嘀嗒”聲。
溫嶼拿著擰干的抹布走到講臺邊，仰頭看了看黑板頂端的粉筆字痕，那里因為太高，平時值日生也常常忽略。他側(cè)過頭，看向凱茜，聲音依舊是他特有的溫和，帶著一絲商量的口吻，沒有絲毫施舍或強加的意味：“黑板挺高的，我?guī)湍悴辽厦姘桑俊彼D了頓，目光掃過窗外漸深的暮色，“天快黑了，早點弄完好回去。外面很冷。”
他說得很自然，仿佛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順手為之的小事，就像他之前撿起那支鉛筆，就像他維護自己的水杯，就像……他用手指指向自己光潔的鼻梁，為她擋住那支惡意的毒箭。
他…在幫她？不是命令，不是指責(zé)，只是提供了一個切實的幫助？而且，他注意到了天黑和寒冷……
凱茜只覺得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微微發(fā)脹，酸酸的，暖暖的，是那種被小心對待、被細致關(guān)照的陌生悸動。她捏緊了手中冰冷的抹布，指尖的寒意似乎被驅(qū)散了一點點。她點了點頭，小聲說：“嗯……謝謝溫嶼?！?/p>
“沒事?！睖貛Z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便專注于擦拭高處的粉筆灰。他的動作沉穩(wěn)有力，手臂舒展著，粉筆灰簌簌落下一些，被他用抹布接住大部分。凱茜則負責(zé)擦拭黑板下方的區(qū)域和講臺桌面。兩人隔著幾步的距離，并沒有言語交流，只有抹布擦過黑板和桌面的“沙沙”聲在空寂的教室里回蕩，混合著暖氣片低沉的嗡鳴。這份沉默并不尷尬，反而在昏黃的光線和暖氣的包圍中，生出一種奇異的安寧與默契。
凱茜偶爾會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瞄他一眼。他微抿著唇，眼神專注，神情認(rèn)真，側(cè)臉的輪廓在燈光下顯得干凈又溫和。他擦得非常仔細，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沒有刻意搭訕，沒有多余的關(guān)心，更沒有一絲一毫令她不適的窺探或討好。他只是站在一個不遠不近、剛好能讓她感到安全舒適的距離，專注地做著本不該他負責(zé)的事情。
這份純粹而安靜的幫助，像一片無聲落下的羽毛，卻精準(zhǔn)地落在了凱茜心里那片小心翼翼、正在緩慢融化的冰湖上，漾開一圈圈溫暖的漣漪。
他為什么會留下？ 凱茜心里某個角落悄悄地想。忘了東西折返是偶然，留下幫忙也是偶然嗎？還是……他察覺到了她一個人值日可能會有的無措和寒冷？就像那天，他遞給她一個梨？就像那天，他用身體和語言替她擋住了惡意的箭？
溫嶼的行動似乎總有他的理由，一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難以言喻的體貼和分寸感。他不會過界，不會讓你感到負擔(dān)或難堪，但那份安靜存在的溫度，卻足以點亮周遭最陰冷的角落。
黑板和講臺很快被擦得干干凈凈。溫嶼擰干了抹布的水，掛回角落?！昂昧恕！彼闷鹱约旱臅?，背好，走向后門，動作依舊爽利，“窗戶都關(guān)了，門我最后關(guān)，你收拾一下趕緊回吧?！彼叩介T口，手搭在冰涼的門把上，停頓了一下，側(cè)過頭，目光落在凱茜身上，聲音依舊溫和，帶著點到即止的關(guān)心，“外面很冷，別凍著了?！?/p>
直到后門在他身后輕輕關(guān)上，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凱茜才恍然回神，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教室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她和暖氣片低沉的嗡鳴。她走到后門邊，準(zhǔn)備檢查一下門鎖。手觸碰到冰涼的金屬門把時，她無意中注意到門邊靠墻的地上，掉落了一支用了半截的白色粉筆。大概是剛才溫嶼轉(zhuǎn)身時，無意中從黑板槽里帶出來的？
凱茜蹲下身，撿起那截粉筆。粉筆冰涼粗糙的觸感讓她想起溫嶼剛剛拿著抹布的手——也是在這冷水中浸過、擰干，然后幫她擦凈了高處她夠不到的粉筆灰。
她握著那半截粉筆，心里涌動著一種極其復(fù)雜卻又無比溫暖的情緒：驚訝于他的折返與留下，感激于他無聲的幫助，一種難以名狀的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悄然滋生，還夾雜著因為雀斑事件后、對他這份獨特存在的朦朧心動再次加深的、細微的波瀾。那個夜晚獨自值日的寒冷和孤獨，似乎被溫嶼留下的那一小段共同勞作的時間和那句“別凍著了”徹底驅(qū)散了。
原來，被這樣溫和、有分寸、絲毫不帶侵略性地關(guān)心著，會是這樣一種奇妙的、令人心安又悸動的感覺。她默默地把粉筆放回講臺上的粉筆盒里，嘴角，在無人看見的暮色里，極輕極快地向上彎了一下。
窗外，寒風(fēng)吹過光禿的樹枝，發(fā)出嗚咽的聲響。
而教室里的余溫，卻仿佛比之前更暖了些。
他留下的余溫，像那截粉筆的冰涼觸感，悄然刻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