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內(nèi),死寂如同凝固的冰。
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那股難以言喻的焦糊氣息,在空曠森嚴的大殿中彌漫開來,壓過了昂貴的檀香。金磚地面上,那灘暗紅粘稠、還在微微冒著詭異熱氣的鮮血,如同一個猙獰的傷口,刺痛著所有人的眼睛。彭錦蜷縮在血泊邊緣,身體因最后的抽搐而呈現(xiàn)出扭曲的姿態(tài),臉色是駭人的死灰,氣息微弱得幾乎斷絕。
“太醫(yī)!快傳太醫(yī)!”房玄齡率先從震驚中回神,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眼前這景象太過詭異駭人!預言者噴血昏迷,生死不知,若真死在御前,無論對皇帝威信還是對這“神物”的探究,都是巨大打擊!
門口的百騎司精銳早已將彭錦團團圍住,鋼刀雖未出鞘,但警惕的目光如同鷹隼,掃視著他胸口那已徹底熄滅、再無動靜的位置。長孫無忌臉色鐵青,護在御座階前,目光在彭錦和驚魂未定的杜衡之間掃視。杜衡則呆立原地,臉上狂喜與驚駭交織,口中兀自喃喃:“神物反噬……天機反噬啊……此子……此子命格竟如此淺薄,承受不住……”
“都給朕閉嘴!”李世民低沉的聲音如同悶雷炸響,瞬間壓下了殿內(nèi)所有雜音。他已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重新坐回御座,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翻騰著比之前更加洶涌的驚濤駭浪!他死死盯著地上生死不知的彭錦,更確切地說,是盯著那件染血的囚衣胸口——那最后爆發(fā)出驚世藍光的位置!
暴雪?關中?48小時?
那行在瘋狂噪點中一閃而逝、扭曲殘缺的文字,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雖然殘缺不全,但核心信息卻異常清晰!特大暴雪!關中!48小時! 這與他三日之期的“測試”要求,在時間和地域上高度重疊!是巧合?還是……那“窺天鑒碎片”在瀕臨崩潰之際,泄露出的最后、最真實的“天機”?
“陛下!”被緊急召入的御醫(yī)首領連滾爬跑進大殿,看到地上血泊和瀕死的彭錦,嚇得腿一軟,幾乎跪倒。
“救活他!”李世民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不惜一切代價!朕要活的!立刻!” 他的目光掃過杜衡,“杜卿,你通曉玄理,也留下,協(xié)同診治!”
“臣遵旨!”杜衡一個激靈,連忙躬身,眼中再次燃起熾熱的光芒——這是接觸那“神物碎片”的絕佳機會!
彭錦被迅速抬離了兩儀殿,安置在距離最近的、守衛(wèi)森嚴的宮室內(nèi)。數(shù)名最頂尖的御醫(yī)在杜衡的“協(xié)同”下,圍著軟榻上的彭錦展開了緊張的救治。銀針刺穴、珍稀藥丸化水強灌、推宮過血……御醫(yī)們手段盡出。杜衡則如同最精密的探測器,手指搭在彭錦腕脈上,閉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詞,試圖感應那“異氣”的波動,目光卻時不時掃向彭錦那被剪開衣襟、袒露出的枯瘦胸膛——那里,除了沾染的血污,只有一片蒼白瘦弱的皮膚,并無任何“異物”痕跡!那發(fā)光的東西,竟真的如同長在了肉里,或者……隱沒了?!
時間在緊張的氣氛中流逝。殿外,長安的天空,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晴朗后,不知何時,已被厚重的、鉛灰色的陰云徹底覆蓋。凜冽的北風開始呼嘯,卷起宮道上的落葉,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寒意,明顯加重了。
一天一夜過去。
宮室內(nèi)的氣氛更加凝重。彭錦依舊昏迷不醒,氣息微弱,但脈搏在御醫(yī)的全力施救下,總算從游絲般微弱變得稍稍平穩(wěn)了一些,只是那死灰的臉色并未有多大改善。杜衡的臉色也愈發(fā)難看,他幾乎耗盡了精神去感應,除了彭錦本身微弱的生機和眉心那縷依舊縹緲的“異氣”,對那“碎片”的感應卻如同石沉大海,毫無進展!
就在御醫(yī)們愁眉不展、杜衡焦躁不安之時——
殿外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由遠及近的騷動!沉重的腳步聲、鎧甲摩擦聲、以及一種……仿佛無數(shù)人倒吸冷氣的驚駭聲!
“下……下雪了?。 ?/p>
“好大的雪!”
“天吶!這雪……不對勁!”
驚呼聲透過緊閉的殿門隱隱傳來。
殿內(nèi)眾人皆是一怔!杜衡猛地沖到窗邊,一把推開緊閉的雕花木窗!
呼——!
一股裹挾著刺骨冰寒和巨大雪片的狂風,如同憤怒的冰龍,瞬間灌入溫暖的宮室!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窗外,天地間一片混沌的慘白!
鵝毛般的大雪,不!那雪片大得如同鵝卵,甚至更大!密集得如同傾瀉而下的白色瀑布!被狂暴的北風卷著,瘋狂地抽打著宮殿的檐角、窗欞、地面!視線所及,不過數(shù)丈,便已被這狂暴的白色帷幕徹底吞噬!庭院中那幾株高大的松柏,瞬間被壓彎了腰,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宮道上的積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增厚!
暴雪!百年罕見的特大暴雪!降臨了!
杜衡站在窗前,冰冷的雪片抽打在他臉上,他卻渾然不覺。他張著嘴,眼睛瞪得如同銅鈴,死死盯著外面那如同末日般的雪幕,身體因為極度的震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而劇烈顫抖!
“暴雪……關中大暴雪……四十八小時……”他口中無意識地重復著,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時間、地點、災害性質(zhì)……分毫不差!甚至這雪勢的狂暴程度,遠超他畢生所見!這預言……竟在昏迷者的血泊之后,以如此震撼、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悍然降臨了!
“神諭……這是真正的神諭啊!”杜衡猛地轉(zhuǎn)過身,聲音因為激動和敬畏而變調(diào),對著同樣被窗外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的御醫(yī)們嘶喊,“快!快稟報陛下!暴雪!百年不遇之暴雪!應驗了!彭錦的預言……應驗了!”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宮闈!
太極宮,兩儀殿側(cè)殿。
李世民站在巨大的窗前,負手而立,沉默地望著窗外那肆虐天地的白色狂潮。風雪咆哮著撞擊著厚實的窗欞,發(fā)出沉悶的轟響。殿內(nèi)燈火通明,卻驅(qū)不散那股從窗外滲透進來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房玄齡、長孫無忌侍立在后,臉色凝重如鐵。桌上,一份來自百騎司的密報被隨意攤開,上面是潦草卻觸目驚心的字跡:
【酉時三刻,西市胡商聚集區(qū),“灰隼”密會三名新面孔胡商,疑為突厥狼騎精銳所扮。密談約一炷香,內(nèi)容不詳。“灰隼”隨后消失,去向不明?!?/p>
“灰隼”,百騎司在長安潛伏最深、最狡猾的突厥高級間諜之一!他此時現(xiàn)身,并與疑似狼騎精銳密會,在暴雪封城的當口……其目的,不言而喻!
“陛下,”房玄齡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暴雪驟臨,天象印證彭錦預言之神異,已無可置疑。然,此雪亦成突厥絕佳之機!道路斷絕,訊息難通,城外駐軍調(diào)動遲緩。若頡利真欲趁此天時,以精騎突襲長安……后果不堪設想!‘灰隼’現(xiàn)身,恐為內(nèi)應,為敵寇指引要害,甚至……意圖破壞城門!”
長孫無忌接口,語氣森寒:“當務之急,需立刻全城戒嚴!封鎖四門!宵禁提前!百騎司、金吾衛(wèi)全部撒出去,挖地三尺也要把‘灰隼’和那些狼崽子揪出來!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李世民依舊沉默,只是望著窗外那吞噬一切的白色風暴。良久,他才緩緩轉(zhuǎn)過身,燭光映照著他年輕而剛毅的臉龐,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翻騰的不再僅僅是憂患,更有一股被激怒的、屬于天策上將的凜冽殺意!
“玄齡所言極是,此雪,是災,亦是朕的‘天時’!”李世民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冰層下的暗流涌動,“突厥欲趁雪而來?好!朕就讓他們……葬身于這漫天風雪之中!”
他猛地一掌拍在紫檀御案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筆架上的御筆都跳了起來!
“傳旨!”
“一:全城即刻起,最高戒嚴!四門落鎖,非朕手諭,妄啟者斬!全城宵禁,入夜后,敢有踏出坊門一步者,以通敵論處!”
“二:命百騎司指揮使李君羨,親率精銳,全城搜捕突厥細作‘灰隼’及其黨羽!死活不論!凡有可疑胡商、行蹤詭秘者,先鎖拿再審!”
“三:密令城外左驍衛(wèi)大將軍尉遲敬德、右武衛(wèi)大將軍程知節(jié)!著其各自抽調(diào)麾下最精銳、最耐寒之跳蕩營、陌刀隊,化整為零,頂風冒雪,秘密向長安西南、東北兩翼官道隘口潛行!務必在暴雪最盛、突厥最松懈之時,搶占有利地形,設伏待敵!”
“四:命工部,即刻征調(diào)民夫,于明德門、金光門、春明門三門之內(nèi),連夜搶筑冰雪壁壘!以水潑之,速凍成墻!高需逾丈!朕要讓突厥狼騎,就算僥幸突入城門,也撞死在這冰墻之下!”
“五:命京兆尹,開常平倉,于各坊設粥棚,安定民心!敢有趁雪災哄搶、散布謠言者,殺無赦!”
一連串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精準、狠辣、環(huán)環(huán)相扣!充分利用暴雪帶來的阻隔和掩護,反手將其化為埋葬敵人的天塹和陷阱!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聽得心潮澎湃,又暗自凜然!陛下這是要以長安為餌,以暴雪為刃,布下一場絕殺之局!
“陛下圣明!”兩人齊聲領命。
“還有,”李世民的目光投向?qū)m室的方向,眼神幽深,“彭錦……如何了?”
“回陛下,”一名侍立在側(cè)、負責通傳的宦官連忙躬身,“太醫(yī)回報,命暫時保住了,但仍昏迷不醒,元氣大虧,恐非短時可愈。杜監(jiān)正……仍在嘗試喚醒……”
“命太醫(yī)不惜一切,用好藥!朕要活的彭錦!”李世民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待他醒來,第一時間報朕!另,著杜衡……繼續(xù)‘看護’,寸步不離!待彭錦蘇醒,朕要親自問他……這場雪,何時能停!突厥……又會在何時叩關!”
“遵旨!”
命令如同無形的洪流,迅速通過一道道宮門,傳向長安的各個角落。這座被百年暴雪籠罩的帝國心臟,瞬間化作一臺冰冷而高效的戰(zhàn)爭機器,在帝王的意志下,開始隆隆運轉(zhuǎn)!
宮室之內(nèi)。
燭火搖曳,藥味彌漫。杜衡枯坐在軟榻旁的矮凳上,臉色因疲憊和挫敗而顯得灰敗。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感應”,幾乎耗盡了他的精神,卻對彭錦體內(nèi)那“碎片”的奧秘毫無進展。窗外風雪咆哮,如同鬼哭狼嚎,更添煩躁。
他盯著彭錦那張死灰般的臉,眼中充滿了不甘和一種扭曲的熾熱。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衣角,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在心底滋生——剖開他!趁他昏迷,剖開他的胸膛,取出那“窺天鑒”碎片!只要拿到神物,以他的道行,定能參透天機!至于這賤民的死活……誰在乎?
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幾乎要沖破理智的牢籠!他的呼吸變得粗重,手指微微顫抖著,緩緩伸向腰間——那里,藏著一把鋒利的、用于切割星圖占卜用的犀角小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刀柄的瞬間——
咳……咳咳咳……!
一陣微弱卻清晰的咳嗽聲,猛地從軟榻上響起!
杜衡如同被蝎子蜇到,猛地縮回手,驚駭?shù)乜聪蚺礤\!
只見軟榻上,彭錦枯槁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痛苦地蜷縮起來,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終于……極其緩慢地、如同千斤重閘般,掀開了一條縫隙!
渾濁、茫然、帶著巨大痛苦的眼神,茫然地掃過陌生的殿頂,最后……落在了近在咫尺、臉色驚疑不定的杜衡臉上。
“水……水……”彭錦的喉嚨里發(fā)出如同破風箱般嘶啞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杜衡眼中的瘋狂瞬間褪去,換上了一絲狂喜和更深的急切!醒了!他終于醒了!神物之秘,天機之鑰,就在眼前!
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連忙端起旁邊溫著的參湯,湊到彭錦嘴邊,用一種刻意偽裝的溫和語氣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來,先喝點參湯,潤潤喉,補補元氣!”
溫熱的參湯滑入干涸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彭錦貪婪地吞咽著,混沌的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地浮出水面。劇痛、虛弱、冰冷……還有眼前杜衡那張看似關切、實則眼底深處暗藏貪婪和算計的老臉……
記憶的碎片如同鋒利的玻璃渣,狠狠刺入腦?!珮O殿!皇帝的逼問!手機的崩潰!滾燙!劇痛!噴涌的鮮血!還有……那漫天席卷而來的、吞噬一切的白色風暴!
暴雪!來了!預言……成真了!
巨大的恐懼和后怕瞬間再次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想去摸胸口,卻被杜衡看似無意地按住了手臂。
“莫急,莫急,你傷勢未愈,需靜養(yǎng)。”杜衡的聲音帶著誘哄,眼神卻如同鉤子,“彭小友,你昏睡之時,神物顯圣,預言了這場百年不遇的暴雪!陛下龍心甚慰!然,此雪已成突厥南侵之天時!陛下憂心如焚,特命老夫在此守候,待你醒來,即刻詢問……”他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急切:
“陛下問:此雪……何時能停? 突厥大軍……將于何時何地,踏雪叩關?!”
又是精準到可怕的拷問!時間!地點!
彭錦剛恢復一絲清明的意識,瞬間被這更致命的問題砸得頭暈目眩!他猛地看向杜衡,枯槁的臉上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絕望!手機!那部為了預言暴雪而徹底崩潰、只剩5%電量的手機!它在哪里?它還能用嗎?就算能用,這風雪阻隔,信號還能連上嗎?他拿什么去回答?!
“我……我不知道……”他嘶啞地、本能地抗拒著。
“不知道?”杜衡臉上的“溫和”瞬間消失,換上了一層冰冷的、帶著威脅的寒霜,他按著彭錦手臂的手指猛地收緊,如同鐵鉗!“彭小友!陛下在等!三軍將士在等!長安百萬黎民的身家性命……皆系于你一言!你身負神物,得窺天機,此刻豈能推諉‘不知’?!”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逼迫,“看著老夫!凝神靜氣!感應神物!陛下要答案!立刻!馬上!”
巨大的壓力如同山岳般壓下!杜衡那枯瘦的手指帶著巨大的力量,掐得彭錦手臂生疼!那雙充滿貪婪和逼迫的眼睛,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死死烙在他的靈魂上!
懷中的手機……不,是那深埋在血肉中的“碎片”,在杜衡的逼迫和他自身極度的恐懼下,似乎……極其微弱地……震動了一下?
彭錦渾身劇顫!是錯覺?還是……它真的還有一絲反應?!
在杜衡那如同毒蛇般的逼視下,在窗外風雪咆哮的背景音中,彭錦的意識被巨大的恐懼和一絲渺茫的、來自“碎片”的微弱悸動撕扯著。他張著干裂的嘴唇,瞳孔因為極度的混亂和壓力而微微擴散,一個破碎的、帶著巨大不確定性的詞語,如同瀕死的呻吟,從他喉嚨里艱難地擠了出來:
“三……三天……雪……?!?/p>
“渭……渭水……冰……冰……”
話音未落,他雙眼猛地翻白,身體劇烈地一挺,再次軟倒在軟榻上,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仿佛剛才那句耗盡了他最后一絲生命力!
“三天?渭水?冰?”杜衡死死盯著再次昏迷的彭錦,眼中爆發(fā)出狂喜的精光!他猛地松開手,如同最敏捷的獵犬般沖出宮室,嘶啞的聲音在風雪中回蕩:
“快!快稟報陛下!彭錦醒了!他又預言了!暴雪三日后停!突厥大軍……將踏破渭水冰面,直撲長安
杜衡那嘶啞狂喜的呼喊,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整個太極宮的緊張氣氛!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至兩儀殿。
“三日后雪停?渭水冰面?”李世民站在巨大的輿圖前,手指精準地點在蜿蜒流經(jīng)長安城北的渭水之上,眼神銳利如鷹隼,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光芒,“頡利老賊,果然打的是踏冰渡河、直取長安的主意!好!好的很!”
房玄齡看著輿圖上渭水沿線被重點標記的幾處河灣隘口,正是尉遲敬德、程知節(jié)兩支精銳伏兵預設的位置,沉聲道:“陛下,彭錦預言三日雪停,若成真,則渭水冰層將因回暖而加速消融變薄,突厥大軍若蜂擁其上……正是天賜良機!”
“然,”長孫無忌眉頭緊鎖,帶著一絲憂慮,“此預言出自彭錦昏迷囈語,且語焉不詳。若雪未如期而停,或突厥并未主攻渭水……”
“朕信的不是彭錦的囈語!”李世民猛地轉(zhuǎn)過身,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絕對自信,“朕信的是頡利的貪婪!信的是這漫天風雪阻隔,他必以為長安空虛!信的是渭水冰封,乃其直搗黃龍之捷徑!彭錦之言,不過是印證了朕心中所想!傳令尉遲敬德、程知節(jié),伏兵按計劃,死死釘在預設位置!雪停之時,便是收網(wǎng)之刻!另,傳旨李靖(此時應在并州前線),命其不惜代價,派出精銳斥候小隊,頂風冒雪,務必探明突厥主力動向及確切渡河地點!”
“遵旨!”
命令如同離弦之箭,射向風雪彌漫的遠方。長安,這座被白色恐怖籠罩的巨城,如同一頭蟄伏的洪荒巨獸,在帝王的意志下,繃緊了每一根殺戮的神經(jīng)。百騎司如同最敏銳的獵犬,在暴雪的掩護下瘋狂搜捕,“灰隼”的黨羽接連落網(wǎng),血腥的肅殺之氣在坊市間彌漫。三門(明德、金光、春明)之內(nèi),巨大的冰墻在民夫和軍士的奮力澆筑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地而起,森冷的寒光映照著守城將士堅毅的臉龐。
宮室之內(nèi),死寂更甚。
杜衡報信歸來,臉上的狂喜已被一種極度的焦躁和隱隱的不安所取代。他死死盯著軟榻上再次陷入深度昏迷、氣息比之前更加微弱的彭錦,枯瘦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捻動著。
“窺天鑒碎片……神物……天機……”他口中念念有詞,眼中熾熱的貪婪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的火焰。彭錦那句破碎的預言,如同最誘人的毒餌!他必須弄清楚!必須掌握這力量!
目光掃過門口如同石雕般的百騎司精銳。皇帝的嚴令猶在耳邊——“不得觸碰其身”!但……隔著衣物感應呢?或者……只是“檢查”一下?
一個瘋狂的念頭再次滋生。杜衡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關切”而“專業(yè)”。他緩緩走到軟榻邊,對值守的御醫(yī)道:“此子脈象如何?那神物反噬之力,可曾傷及心脈根本?”
御醫(yī)搖頭:“回監(jiān)正,脈象依舊微弱紊亂,但心脈處……似有一股極其微弱卻堅韌的‘異力’護持,甚是奇異,非藥石之功,恐是那神物碎片自發(fā)護主?!?/p>
“自發(fā)護主?”杜衡眼中精光爆閃!機會!他假意俯身查看彭錦面色,右手卻如同鬼魅般,極其隱蔽、極其迅速地,隔著彭錦那件單薄染血的囚衣,按向了其心口位置!指尖灌注了他畢生修煉的、一絲微弱卻精純的“望氣”內(nèi)息,試圖穿透阻隔,直接感應那“碎片”的奧秘!
就在他指尖隔著衣物觸碰到彭錦胸口的瞬間——
滋啦——!
一聲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電流聲,如同毒蛇吐信,猛地從彭錦胸口傳出!聲音雖小,卻異常刺耳!
緊接著,一股冰冷刺骨、帶著強烈排斥意味的微弱電流感,如同細針般,狠狠扎進了杜衡的指尖!
“??!”杜衡如同被火炭燙到,猛地縮回手,臉色瞬間煞白!指尖傳來一陣麻痹和鉆心的刺痛!他驚駭?shù)乜粗约旱氖种?,又看向彭錦依舊昏迷的臉,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那碎片……竟有靈性?!竟能自發(fā)反擊?!
更讓他魂飛魄散的是,就在他縮手的剎那,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彭錦胸口囚衣之下,極其短暫地……閃過一片徹底、純粹、令人心悸的黑暗!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生機,都在那一瞬間被徹底吞噬!那黑暗并非視覺上的黑,而是一種……仿佛連靈魂都能吸入的虛無!
杜衡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將他淹沒!這絕不是神物!這……這更像是……某種來自九幽的……邪器?!
他踉蹌著后退兩步,撞翻了旁邊的矮凳,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門口的百騎司精銳瞬間警覺,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劍般射來!
“杜監(jiān)正?”御醫(yī)也被嚇了一跳。
“沒……沒事……”杜衡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聲音干澀嘶啞,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老夫……老夫只是……憂心過甚,一時失態(tài)……” 他再也不敢靠近軟榻,遠遠地縮在角落的陰影里,看向彭錦的眼神,充滿了深深的忌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那指尖的麻痹感和心口殘留的冰冷悸動,如同跗骨之蛆,時刻提醒著他剛才那恐怖的一瞬。
時間在暴雪的肆虐和緊張的等待中,艱難地爬行。
第二天,雪勢絲毫未減,反而更加狂暴!天地間一片混沌,積雪深逾三尺,壓垮了無數(shù)民房屋舍。長安城徹底變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白色孤島。城內(nèi)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肅殺與恐慌在冰墻之后無聲蔓延。突厥細作“灰隼”依舊在逃,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小?/p>
第三天清晨。
肆虐了整整兩天兩夜的暴雪,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毫無征兆地……停了!
風停了,雪住了。
鉛灰色的云層并未完全散去,但陽光卻頑強地穿透云隙,灑落在被厚重積雪覆蓋的長安城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天地間一片死寂的銀白,空氣冰冷徹骨,吸一口都感覺肺管子生疼。
“停了!雪停了!”城墻上瞭望的士卒發(fā)出嘶啞的歡呼,隨即被軍官嚴厲的呵斥壓下!但消息還是如同野火般迅速傳開——雪,真的停了!就在彭錦預言的三日之期!
宮室之內(nèi),杜衡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那死寂的、反射著刺目陽光的雪原,身體因為極度的震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而微微顫抖。三天!分毫不差!這預言……太精準了!精準得……令人毛骨悚然!他下意識地摸了摸依舊殘留麻痹感的指尖,看向軟榻上依舊昏迷的彭錦,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幾乎在雪停的同時,一匹快馬頂著刺骨的寒風和沒及馬腹的深厚積雪,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到了明德門下!馬上的騎士渾身覆滿冰雪,如同一個雪人,唯有背插的三根染血雉雞翎在陽光下刺眼奪目!他高舉著一份同樣被冰雪浸透的赤色加急軍報,聲音嘶啞欲裂:
“報——!??!靈州(今寧夏靈武)八百里加急!突厥頡利可汗親率二十萬狼騎,已于一日前,踏破渭水上游金城(今蘭州)段冰面!正沿河南岸,全速奔襲長安!先鋒距京……不足二百里!預計……預計明日……最遲后日拂曉……兵……兵臨城下——!?。 ?/p>
轟——!
消息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剛剛因雪停而稍顯松弛的長安城頭!也劈在太極宮每一個人的心上!
渭水!金城段!奔襲長安!兵臨城下!時間、地點、進軍路線……與彭錦那破碎的預言(渭水冰)再次高度吻合!甚至點明了主攻方向——金城段冰面!
兩儀殿內(nèi),氣氛凝重如鐵。李世民看著那份染著冰雪與風塵的軍報,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殺意!
“金城段……尉遲敬德果然在那里!”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掃向輿圖上渭水上游那個被重點標記的河灣,“傳令尉遲敬德!按兵不動!放突厥先鋒過河!待其主力半數(shù)踏上冰面,給朕……狠狠地打!務必將其攔腰斬斷,困于渭水兩岸!”
“傳令程知節(jié)!其部伏兵,立刻向金城段下游迂回包抄!截斷突厥退路!朕要這二十萬狼騎,有來無回,盡數(shù)葬身渭水冰窟!”
“傳旨長安諸衛(wèi)!即刻起,全城備戰(zhàn)!弓上弦,刀出鞘!朕……要親上明德門,會一會頡利這個老朋友!”
帝王的意志,伴隨著一道道殺氣騰騰的命令,化作無形的風暴,席卷了整個長安!
次日,清晨。
持續(xù)一夜的緊張備戰(zhàn),讓長安城籠罩在一種大戰(zhàn)將至的死寂之中。天空依舊陰沉,但雪后的空氣冰冷刺骨。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城垣、街道、屋頂,反射著清冷的光。明德門高大的城樓之上,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李世民身披明光鎧,外罩明黃龍袍,按劍而立,站在城樓最前方。凜冽的寒風卷起他猩紅的披風,獵獵作響。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穿透城下廣闊的、被積雪覆蓋的原野,投向北方渭水的方向。房玄齡、長孫無忌、李君羨(百騎司指揮使)等重臣及禁軍大將肅立其后,人人面色凝重,手按兵器。
城樓內(nèi)側(cè),靠近女墻避風處,一張鋪著厚厚毛皮的軟榻被安置在那里。軟榻上,彭錦依舊昏迷不醒,被裹在厚重的裘皮之中,只露出一張枯槁死灰的臉。兩名身強力壯的百騎司精銳如同門神般,一左一右架著他癱軟的身體,讓他勉強維持著“坐”的姿態(tài),面對著城外的方向。杜衡則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站在軟榻旁,臉色蒼白,眼神卻死死盯著彭錦的胸口和眉心,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專注和深深的忌憚。
這詭異的組合,無聲地矗立在象征帝國威嚴的城樓之上,形成一幅極具沖擊力的畫面——昏迷的預言者,如同祭品般被展示,成為帝王對抗異族、彰顯“天命所歸”的活體道具!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寒風呼嘯,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冰冷的鎧甲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城上城下,數(shù)萬唐軍將士屏息凝神,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jié)成白霧。
突然!
地平線的盡頭,那片死寂的雪原上,出現(xiàn)了一道移動的、渾濁的黑線!
黑線迅速擴大、蔓延!如同黑色的潮水,洶涌而來!沉悶如雷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起初如同遠方的悶鼓,很快便匯聚成一片震耳欲聾、撼動大地的恐怖轟鳴!整個長安城仿佛都在這鐵蹄的踐踏下顫抖!
突厥大軍!來了!
旌旗如林,在寒風中狂亂地舞動!密密麻麻的突厥狼騎,身著皮甲,手持彎刀、長矛,如同黑色的鋼鐵洪流,卷起漫天雪塵,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滾滾而來!先鋒部隊已清晰可見猙獰的面容和嗜血的眼神!在那黑壓壓的騎海中央,一桿巨大的、繡著猙獰狼頭的金色王旗高高飄揚!旗下,一個身材魁梧、頭戴金冠、身披華麗皮裘的虬髯大漢,正勒馬駐足,鷹隼般的目光,帶著無邊的貪婪和征服的欲望,遙遙射向長安城頭!
正是突厥頡利可汗!
二十萬鐵騎的恐怖威壓,如同實質(zhì)的巨浪,狠狠拍打在長安城頭!許多年輕的守軍士卒臉色發(fā)白,握著兵器的手心滿是冷汗!
李世民巋然不動,按劍的手穩(wěn)如磐石。他目光平靜地迎向頡利那充滿侵略性的視線,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的弧度。
“嗚——嗚——嗚——!”
低沉雄渾的號角聲在突厥大軍中響起,這是進攻的前奏!無數(shù)突厥騎兵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開始緩緩加速,如同黑色的怒濤,朝著長安城猛撲過來!馬蹄踏碎冰雪,大地轟鳴!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了整個戰(zhàn)場!
城樓之上,氣氛緊張到了極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被百架在城頭的彭錦,那一直緊閉的雙眼,眼皮極其輕微地、如同蝶翼般……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他那枯槁死灰的臉上,眉頭痛苦地緊緊皺起!干裂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卻清晰傳入近在咫尺的杜衡耳中的、如同夢魘般的呻吟:
“冰……裂了……東……東邊……”
杜衡渾身劇震!猛地瞪大了眼睛,如同見鬼般死死盯住彭錦的臉!他聽到了什么?!
幾乎就在彭錦囈語落下的同一瞬間——
“轟隆隆——?。?!”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仿佛大地深處發(fā)出的痛苦呻吟,猛地從遙遠的渭水方向傳來!聲音雖然隔著距離,卻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力量感!
緊接著,是無數(shù)聲更加密集、更加清脆刺耳的“咔嚓!咔嚓!咔嚓——!”如同連綿不絕的冰面碎裂聲!即使隔著如此之遠,城頭上的人也能清晰地感覺到腳下傳來的、輕微的震動感!
“報——?。?!”
一名渾身是雪、連滾爬爬沖上城樓的傳令兵,撲倒在李世民腳下,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狂喜而撕裂變調(diào):
“陛下!尉遲將軍急報!渭水上游金城段,突厥主力前鋒已過河,中軍半數(shù)踏上冰面之時……冰層……冰層突然大面積崩塌斷裂!無數(shù)突厥人馬……墜入冰窟!中軍大亂!尉遲將軍趁勢率伏兵殺出!程將軍已包抄到位!突厥大軍……已被……已被攔腰斬斷!困于渭水兩岸!我軍……我軍正在全力絞殺——?。?!”
轟——!
城樓之上,瞬間一片死寂!隨即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山呼海嘯般的狂喜低吼!房玄齡、長孫無忌等人激動得渾身顫抖!
李世民猛地轉(zhuǎn)過身!那銳利如電的目光,瞬間穿透了架著彭錦的百騎司精銳,如同兩柄實質(zhì)的利劍,狠狠刺在軟榻上那個剛剛囈語過、此刻又陷入死寂的枯槁身影上!更刺在杜衡那張充滿了極度駭然和難以置信的臉上!
預言!再次應驗!而且是在最關鍵的、決定勝負的瞬間!精準到了毫巔!
冰裂了!東邊(金城段在長安東偏北)!
杜衡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城垛上!他看著彭錦,看著他那張死寂的臉,看著他那被厚重裘皮掩蓋的胸口,一股比渭水寒冰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這……這根本不是神物!這……這是魔鬼的低語!是來自地獄的……索命符!
而軟榻上,彭錦對此一無所知。他依舊深陷在昏迷的黑暗深淵中。懷中的裘皮之下,那部耗盡最后一絲能量、屏幕徹底陷入永恒黑暗的手機,冰冷地貼著他的皮膚。在無人知曉的絕對死寂里,那代表著電量的位置,一個虛無的、令人絕望的數(shù)字,仿佛烙印在靈魂深處: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