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三中新初一開學的第一天,空氣里塞滿了各種聲音。桌椅拖拽的刺啦聲,書本落桌的悶響,幾十個陌生嗓音交織成的嗡嗡低語,還有窗外九月驕陽炙烤下,蟬鳴那不知疲倦的嘶吼。這些聲音像一層厚重、粘稠的霧氣,沉甸甸地壓在凱茜的心口,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窒息感。
她把自己塞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像一顆被遺忘在陰影里的石子。劣質塑料桌椅散發(fā)著淡淡的酸味,混合著新書本濃烈的油墨氣,鉆進她的鼻腔。她低著頭,視線死死釘在自己腳上那雙洗得發(fā)白、鞋尖微微磨損的帆布鞋上。這是媽媽在夜市攤上,跟攤主磨了半晚上嘴皮子才買到的,是她唯一的新學年“禮物”。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同樣洗得發(fā)白、布料粗糙的校服衣角,那粗糲的觸感摩擦著指尖,像無聲的提醒——提醒她與這個嶄新環(huán)境之間那道無形的、名為“格格不入”的鴻溝。
貧窮、平凡、臉上那些總被小學同學嘲笑“像蒼蠅屎”的雀斑……這些烙印太深了,讓她本能地在任何新環(huán)境里縮成一團,用沉默筑起一道冰冷的墻。墻外是喧囂,墻內是她小心翼翼的喘息。
講臺上,新班主任正聲情并茂地介紹著學校規(guī)章和班級展望,聲音洪亮,偶爾引來一陣哄笑或交頭接耳。凱茜充耳不聞。那些興奮的交談、好奇打量的目光,對她來說都是需要躲避的針尖。她只盼著時間快點流走,盼著放學鈴聲響起,讓她能逃回那個雖然狹小破舊,但至少能讓她自由呼吸的“安全港”——家。
“好了,下面我們排一下座位?!卑嘀魅蔚穆曇粝褚话彦N子,敲碎了凱茜短暫的安寧。
心猛地一沉,瞬間揪緊。離開這個角落?暴露在更多目光下?可能的接觸?喉嚨瞬間發(fā)干,像堵了一團棉花。
名單在講臺上被念響。一個個名字,對應著一張張或興奮、或羞澀、或滿不在乎的臉。教室里響起桌椅挪動的噪音,短暫的混亂中夾雜著試探性的問候。
“溫嶼……”老師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在確認位置,“你和……凱茜,坐這里。”手指指向教室中部偏后,一個靠過道的位置。
“凱茜?凱茜在嗎?”張老師的聲音抬高,目光掃視全班。
轟——!
凱茜渾身一僵,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巨大的慌亂感瞬間攫住了她!血液猛地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得像浸在冰水里。她能感覺到,幾十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唰”地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里帶著新同學特有的審視、好奇,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她成了焦點,一個她最恐懼的位置。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幾乎要把肺撐破。頭垂得更低,恨不得埋進胸口。她用盡全身力氣,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從座位上“彈”起來,視線死死鎖著地面,只用眼角的余光勉強辨認方向,像一只被驚擾的兔子,跌跌撞撞地沖到老師指定的位置坐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仿佛身后有看不見的猛獸在追趕。
坐下后,她立刻把剛發(fā)下來的、厚厚一摞新書,手忙腳亂地壘在桌角外側。書本歪歪扭扭,勉強形成了一個搖搖欲墜的“屏障”,擋住了她大半個身子。臉迅速扭向窗戶,目光死死釘在窗臺縫隙里一點積年的灰塵上,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救贖。
她能感覺到身邊的空位有人坐下了。空氣微微流動,帶來一絲清爽的、帶著點雨后青草和陽光曬過的干凈氣息,奇異地沖淡了之前讓她窒息的“群居”味道。但這陌生的氣息反而讓她更加緊繃,身體僵硬得像一塊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凍肉,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你好,我叫溫嶼。”一個聲音在她耳側響起。不高不低,清澈溫和,像山澗里淌過的溪水,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干凈穿透力,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凱茜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隨即像失控的鼓點,瘋狂地撞擊著胸腔!咚咚咚!聲音大得她懷疑整個教室都能聽見!回應?必須回應嗎?說什么?“你好”?還是……喉嚨里像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短短幾秒,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太陽穴處突突狂跳的聲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最終,她只是極其輕微地、幅度小到幾乎看不見地點了點頭。臉依舊固執(zhí)地朝著窗戶,像一尊拒絕溝通的石像。這是她唯一的防御。
“哦?!睖貛Z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不耐煩,似乎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無聲的回應。他沒有再試圖搭話,也沒有好奇地越過那摞書本的屏障。凱茜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她這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帶著點……平靜的觀察?然后,那目光移開了。
凱茜的世界,瞬間被自我意識的巨大噪音填滿。她所有的感官都高度緊張,像雷達一樣,拼命捕捉著身邊這個叫溫嶼的男生每一個細微的動靜:他翻動書頁時發(fā)出的輕微“嘩啦”聲;他伏案寫字時,手臂偶爾會不經意地越過桌面上那條無形的“三八線”,但很快又會像被燙到一樣迅速收回;他低聲和一個同樣看起來很開朗的男生,交換著什么信息,聲音壓得很低,聽不清內容……她捕捉到這一切,卻又拼命想把這些信息從腦子里驅逐出去,仿佛它們是入侵者。
直到一個小小的意外打破了這緊繃的平靜。
前排那個留著中發(fā)的女生,大概是回頭想和后座說話,胳膊肘不小心帶飛了一支放在桌角的淺藍色鉛筆。鉛筆在空中劃了個小小的弧線,“啪嗒”一聲,不偏不倚,落在凱茜腳邊的過道上,恰好滾到溫嶼椅子腿旁邊。
“哎呀!”女生輕呼一聲,探身就想彎腰去撿。
“我來?!睖貛Z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平靜,沒有絲毫猶豫。他迅速彎下腰,動作流暢自然。修長的手指輕松地捏起那支筆,指節(jié)分明,動作干凈利落。他沒有直接遞過去,而是身體微微前傾,手臂自然地伸長,將鉛筆輕輕放回女生桌面靠近邊緣的位置——一個她可以輕松拿到,又絕不會觸碰到她指尖的距離。
“謝啦,溫嶼!”女生拿起筆,笑容明媚,聲音清脆。
“小事。”溫嶼也回了一個淡淡的笑容,聲音依舊溫和。沒有刻意的殷勤,也沒有一絲某些男生那種“我?guī)土四隳愕酶卸鳌钡膬?yōu)越感,只有純粹的、自然而然的友善。仿佛這真的只是一件像呼吸一樣平常的事。他重新坐直,目光落回自己的書本上,仿佛剛才的插曲從未發(fā)生。
凱茜低垂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他不是那樣的……
這個念頭毫無預兆地闖入她的腦海。她見過班上那些調皮搗蛋的男生故意推搡女生,見過他們嬉皮笑臉地開過分的玩笑,也見過父親喝醉后對母親呼來喝去的蠻橫。在她狹窄的人生經歷里,“男生”這個群體,總是或多或少地與粗魯、嘲諷、令人不適甚至恐懼的力量感聯(lián)系在一起。
可是溫嶼……他只是做了一件小事,卻讓她窺見了一種全然不同的“可能性”。那幫忙的動作自然得如同本能,遞筆的瞬間精準地維護了對方的私人空間邊界,那句“小事”更是帶著一種讓人舒服的距離感。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甚至從未想象過的……分寸感。
就在這時,班主任敲了敲講桌:“大家先自習,我出去一下?!闭f完便離開了教室。
教室里短暫的安靜后,又響起一陣小小的喧嘩。剛那個女生大概是覺得剛才溫嶼挺好說話,又渴了,直接轉過身,拿起溫嶼放在桌上的藍色水杯看了看:“溫嶼,你這水新打的?”
溫嶼抬起頭,點了下頭:“嗯,剛接的,飲水機就在門口。”
“渴死了,借我倒一點?”女生說著,順手就拿起自己的空杯子湊了過去,動作很自然,帶著點自來熟。
溫嶼幾乎是同時,下意識地伸出手,掌心向下,虛虛地擋在了自己杯口上方。動作很快,但并不激烈。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聲音比剛才低了些,帶著清晰的疏離感:“不好意思,這個是我的水杯。”他抬手指了指教室前面的公共區(qū),“飲水機水桶就在那兒,旁邊有公用紙杯,剛換的新桶?!闭Z氣依舊溫和,甚至嘴角還帶著點無奈的笑意,但拒絕的意思明確無疑,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沒有生氣,沒有指責,只是平靜地、清晰地劃定了自己的界限。
女生的手停在半空,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有點訕訕地放下杯子:“哦哦,好吧?!彼柭柤?,轉身自己去找紙杯了。
凱茜絞著衣角的手指,蜷縮得更緊了。這一次,驚訝之外,心底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認同感。
拒絕……還能這樣嗎?
溫潤,清晰,沒有指責,沒有不好意思,維護了自己的邊界卻又不讓對方難堪?這和她習慣的、要么完全退縮、要么被動接受任何請求的模式截然不同。他像一棵筆直的小樹,溫和而堅定地立在原地,該讓出樹蔭時慷慨給予,該守護根系時寸土不讓。
一種極其微弱的、陌生的暖意,像一滴墨汁落入她冰冷凝滯的心湖,極其緩慢地暈開一小圈漣漪。這感覺太陌生了,帶著一絲危險的、卻又莫名吸引人的暖意。她依舊側著頭,目光卻不再死死盯著那點灰塵,而是悄然描摹著窗格分割出的、一小片湛藍的天空。
她小心翼翼地、極緩慢地挪動了一下壓低的視線,像做賊一樣,用最隱蔽的角度,向自己的左側投去一瞥。越過書本堆砌的簡陋堡壘,她只能看到他搭在桌沿的小臂。皮膚是健康的暖白色,骨節(jié)分明的手腕上戴著一塊看起來簡單但質感不錯的黑色電子表。袖口隨意地挽起一道邊,露出一截利落的線條。他的手指正漫不經心地轉動著一支筆,指節(jié)微微用力,帶著一種少年特有的、不經意的專注。
僅僅憑著這一點點的印象——那溫潤的聲音、干凈的氣息、那個撿筆遞還的動作、那句帶著距離感的拒絕——凱茜心中那堵用自卑和恐懼砌成的堅冰之墻的角落,仿佛被一道微弱卻不灼人、只是存在就足夠清晰的光束,悄然照開了一道細細的裂縫。
那道縫隙里,透進來的不是令人眩暈的耀眼強光,而是一點溫和的、帶著青草芬芳的微光,悄然映亮了她心底某個被遺忘很久的角落。這道光安靜地落在那里,像一個尚未命名的謎題,一個打破了她固有認知的、極其微小的,卻無比新鮮的……溫嶼。
他是誰?他為什么……會這樣? 這個念頭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封閉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圈無聲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