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fēng)已有了刺骨的苗頭，從窗縫里鉆進來，帶著干澀的寒意。教室內(nèi)卻是另一番景象，暖氣開得很足，混雜著顏料、零食和人體聚集起來的熱烘烘的氣味。墻壁被大幅彩色卡紙、創(chuàng)意畫報和奇形怪狀的手工作品填滿，一年一度的校園藝術(shù)節(jié)班級展覽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為了營造氛圍，桌椅被拼成幾大組，桌面上鋪著桌布，堆滿了薯片、糖果、果凍和各種飲料瓶罐。
熱鬧是別人的。
凱茜坐在教室中部靠窗的位置，像一座孤島，被強行并入了一片喧囂的群島。她和溫嶼的桌子被拼進了最大的一組。四周是涌動的聲浪和食物的香氣，她卻感覺自己像一塊沉入沸水的寒冰，格格不入，又極力想將自己融化在這片喧鬧的泡沫里，讓所有人忽視她的存在。
桌上那些色彩誘人的零食，像無聲的嘲諷，嘲笑著她的局促和囊中羞澀。胃里其實在微弱地抗議著空虛，喉嚨也干澀得發(fā)緊。每一次有同學(xué)熱情地將零食袋子遞到她面前，凱茜的心都像被細針扎了一下。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迅速低下頭，手指慌亂地絞著校服下擺，聲音細若蚊蠅，帶著明顯的窘迫：“謝謝…不用了…我不餓…” “謝謝…我不渴…” 她不敢抬頭看對方的表情，害怕捕捉到一絲不解、憐憫，或者更糟的——不耐煩。
溫嶼就在她旁邊，正和前排的一個男生討論著一幅色彩大膽、線條有些扭曲的抽象油畫。他手里捏著一小袋蘇打餅干，姿態(tài)自然隨意，偶爾掰下一片放進嘴里，和周圍的環(huán)境完美融合。凱茜能感覺到他偶爾掃過來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只是習(xí)慣性地環(huán)視四周，沒有探究，沒有審視，但足以讓她脊背瞬間僵硬，捏著衣角的手指更加用力，指節(jié)泛白。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胃部的空虛感和喉嚨的焦渴感越來越清晰，像兩只小爪子，不停地抓撓著她。她緊緊并攏雙腿，身體盡量縮在椅背里，試圖減輕不適感，視線放空，死死盯著桌布上一塊模糊的、像是墨水暈開的污漬，假裝自己沉浸其中。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沉沉地壓著，鉛灰色的云層厚重得仿佛要墜下來，醞釀著初冬的第一場雪。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像投入喧囂海洋的一顆石子，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嗡嗡聲，響在她耳畔：
“凱茜？”
聲音不高不低，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干凈音色，像山澗里淌過的溪水。
凱茜像受驚的小鹿猛地抬起眼，猝不及防地對上溫嶼清澈的目光。他不知何時側(cè)過了身，正看著她。他手里拿著一個東西。
一個梨。
一個看起來飽滿圓潤、皮色黃中透綠的酥梨。在周圍那些花花綠綠、充滿人工香精味道的零食包裝中，這個梨子顯得格外干凈、清爽，帶著一種天然去雕飾的質(zhì)樸感。
“你什么都沒吃，水也沒碰?！睖貛Z的聲音里沒有絲毫責備，只是平靜地陳述著一個他觀察到的簡單事實，語氣里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關(guān)心的探詢，“不餓嗎？喏，吃個梨吧？潤潤嗓子也好。” 他的手臂自然地伸過來，動作輕巧而平穩(wěn)，將那個梨輕輕放在她桌面前方的空位上。位置選得恰到好處——在她觸手可及的范圍，但又保持了一個禮貌的、不會讓她感到被侵犯的距離。他的手指修長干凈，放下梨的動作極其輕柔，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那個梨，就那么安靜地躺在淺藍色的桌布上，像一個獨立、純粹的存在，瞬間攫住了凱茜所有的感官！
轟——！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巨大的窘迫感和一股奇異的暖流同時沖擊著她！臉頰迅速升溫，滾燙得幾乎要燒起來！她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暴露在聚光燈下，所有的自卑和窘迫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善意照得無所遁形！
“不…不用的！謝謝你溫嶼！”她幾乎是急急忙忙地脫口而出，聲音因為緊張而干澀發(fā)緊，比平時拒絕別人后更加慌亂，“我…我真的不餓！也不渴！”她甚至本能地將身體又往后縮了縮，緊緊貼著冰冷的椅背，仿佛那個靜靜躺著的梨子帶著某種不可承受的重量，會灼傷她。
溫嶼看著她幾乎是過激的反應(yīng)，微微怔了一下。他的表情沒有慍怒，只是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一個極小的弧度，清澈的眼神里帶著真誠的疑惑和一絲……困惑？他似乎不太理解她為何如此抗拒一份簡單的食物。他沒有立刻收回目光，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更清晰的探詢：“真的不用嗎？我看你坐這挺久了……” 后半句他沒說完，但那眼神似乎在無聲地問：你是不是不舒服？
凱茜更加無措了，心慌意亂地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覺得那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讓她無所適從。她使勁搖頭，聲音細弱蚊蠅，帶著懇求：“真的…沒事…你快去吃東西吧…” 她恨不得立刻挖個地洞鉆進去，逃離這讓她既渴望那點溫暖關(guān)切，又因極度自卑而無法坦然接納的難堪境地。她覺得自己像個怪物，辜負了這份純粹的善意。
溫嶼最終沒再堅持。他看了那個孤零零躺在桌布上的梨子一眼，又看了看幾乎要把自己縮進椅背里的凱茜，輕輕“嗯”了一聲，那聲音里似乎帶著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失落？或者說，一種未被理解的擔憂？他轉(zhuǎn)過身，重新加入了林浩然他們的討論。
藝術(shù)節(jié)的熱鬧在凱茜持續(xù)的煎熬和某種無法言說的隱痛中終于落幕。喧囂如潮水般退去，教室里只剩下值日生收拾桌椅、清理垃圾的聲響。凱茜幾乎是逃離一般地抓起自己的書包，飛快地塞進文具盒和幾本書——當然，她看也沒看桌面上那個被遺忘的梨子，仿佛那是個會燙傷眼睛的禁忌之物。
回家的路比平日顯得更長。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冷風(fēng)裹挾著濕氣，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臉上，真的要下雪了。凱茜把臉深深埋進并不厚實的圍巾里，試圖隔絕寒冷，也隔絕腦海里不斷翻涌的畫面：溫嶼溫和的詢問、干凈的手指、遞過來的那個清爽的梨子、她慌亂拒絕的窘態(tài)、以及他最后那無聲的眼神……一種酸澀的懊悔和后知后覺的難過，混合著更深的自卑與饑餓帶來的虛弱感，沉沉地壓在心頭，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他肯定覺得我很奇怪吧？”
“他會不會覺得我不識好歹？”
“他是不是……有點失望？”
紛亂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勒得她生疼。
她走進那棟熟悉的、帶著陳舊氣息的居民樓，爬上吱呀作響的樓梯，打開家門?；椟S的燈光下，是熟悉又帶著寒意的簡陋小屋。媽媽還在樓下的小攤上忙碌，家里空無一人，安靜得有些孤寂，只有墻上老舊的掛鐘發(fā)出單調(diào)的“滴答”聲。
她疲憊地把沉甸甸的書包扔在老舊的書桌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身體像散了架一樣跌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試圖將白天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吐出去。就在這時，她無意識地拉開了書包外側(cè)那個小小的、幾乎只用來裝鑰匙或零錢的小拉鏈袋——里面通常都是空的。
但今天不是空的。
一個圓圓的、硬硬的物體，正穩(wěn)穩(wěn)地、安靜地躺在袋子的底部。
凱茜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呼吸瞬間屏??！她有些顫抖地伸出手指，探進那個小小的口袋，指尖觸碰到一個冰涼、光滑、帶著點弧度的球體。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出來。
燈光下，一個飽滿的酥梨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
是那個梨！
溫嶼想要給她的那個酥梨！
轟——！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著手中的梨子，瞳孔因為震驚而放大！
它怎么會在這里？！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她明明眼睜睜看著它孤零零地被遺落在桌子上??！她離開時，它還在那里！是誰？什么時候？怎么放進去的？！
微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卻像點燃了一簇火苗，瞬間灼燒著她的心臟！燈光下，梨子的表皮在書包里經(jīng)過擠壓和摩擦，顯得有些暗淡，甚至有一兩處極細微的磕碰痕跡，但形狀依舊完好。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般，凝固在梨子的某個點上。
靠近果柄處，有一個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小小的圓形黑圈。那不是碰傷的痕跡，也不是腐爛的地方，更像是一個與生俱來的、小小的、深色的胎記般的存在。她記得很清楚！在溫嶼把梨子放在她桌上時，她慌亂中匆匆瞥了一眼就低下了頭，但那一瞥的瞬間，這個獨特的、不起眼的黑色小圓圈，像一個小小的烙印，不經(jīng)意地印在了記憶的邊緣。
這個黑圈！就是這個黑圈！
它是確認的信物！是溫嶼無聲行為的鐵證！不是別人，是他！
是這個梨子，是他放的！
一股巨大的、從未有過的、極其強烈的洪流，毫無預(yù)兆地沖垮了她內(nèi)心那道用自卑和恐懼砌成的、看似堅固的堤壩！震驚、困惑、難以置信……最終，全部被一種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洶涌又陌生的暖流淹沒、吞噬！
他遞給她梨子，她拒絕了。但他沒有讓那個梨子孤單地留在冰冷的桌面，任人遺忘或丟棄。他竟然……竟然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刻，像一道無痕的風(fēng)，悄無聲息地，把這個包含著善意和關(guān)照的梨，輕輕放進了她視作“庇護所”的書包里！放進了這個她認為最安全、最私密的小口袋里！
他看穿了她的偽裝！看穿了她的饑餓和口渴！看穿了她無法在大庭廣眾下坦然接受的極度自卑和窘迫！他沒有點破她的窘迫，沒有強行塞給她，沒有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難堪！而是選擇了這樣一種隱秘、體貼、又充滿力量的方式——維護了她搖搖欲墜的自尊，同時，以一種不容拒絕的溫柔，將這份關(guān)懷送到了她的“安全區(qū)”！
凱茜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在剎那間變得滾燙，視線瞬間模糊起來！一種極其酸澀又極其甜軟的陌生情緒在她小小的胸腔里橫沖直撞！它像冰水猝然澆在滾燙的炭火上，爆發(fā)出“滋啦”一聲劇烈又尖銳的白煙，瞬間灼燒著她的感官！她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被在乎”的感覺？
不，這不僅僅是“被在乎”。這是被看見，被理解，被小心翼翼地珍重！不是廉價的施舍，不是流于表面的憐憫，而是如此細膩的、設(shè)身處地的、充滿了尊重和保護的……溫柔。
溫嶼……溫嶼……
這個名字在她心中如同被賦予了魔力。他和那些嘲笑她雀斑的男生不一樣，和那些推搡吵鬧、言語粗魯?shù)哪猩灰粯?！甚至，他和班上所有她接觸過、觀察過的男生女生都截然不同！
他的善良像清泉，潤物無聲；他的尊重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而這一個隱秘的動作里透出的那份體貼和細膩，更是她貧瘠生命里從未奢望過的、照亮一切的光。
滾燙的淚水終于毫無征兆地、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落在她捧著的梨子上，也落在冰涼的手背上。她緊緊攥著那個帶著獨特黑圈烙印的梨子，仿佛攥著黑暗中突然遞來的一顆火種，一顆足以點燃她整個世界的火種。
心里那塊被寒冷和陰霾占據(jù)多年的角落，第一次，被一種奇異的、帶著梨子清香的暖流，沖刷得顫抖起來，決堤般洶涌！她蹲下身，蜷在書桌小小的陰影里，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無法抑制地輕顫著，無聲地、貪婪地感受著這從未有過的、幾乎要讓人溺斃的“被看見”和“被珍重”的滋味。
一個梨，一個帶著特殊小記號、被她拒絕過又被溫柔放回她“安全區(qū)”的梨，像一把鑰匙，驟然打開了她冰封已久的心門，灌進了名為“溫嶼”的光和暖流。
她知道，有什么東西，在這一刻，徹底地、不可逆轉(zhuǎn)地，在她心底生根發(fā)芽了。
窗外的第一片雪花，終于悄無聲息地，飄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