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氣息在空氣中艱難地試探，但深冬的凜冽余威猶存。風(fēng)刮過光禿禿的枝頭，帶著粗糲的寒意，卷起地上的塵土，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新學(xué)期伊始，課程表上多了幾門新課，沉悶的氣氛并未因季節(jié)的更迭而消散多少。然而，在凱茜的心底，一片沉寂已久的凍土卻在悄然松動，被一縷持續(xù)不斷的光暖著、炙烤著。
那束光，是冬日小巷里那道穩(wěn)定、安靜的背影，是他偶爾回頭與同學(xué)交談時清朗的笑聲，是他身上揮之不去的、如同雪后初晴松針林里散發(fā)出的干凈氣息。自從那個偶然的發(fā)現(xiàn)——溫嶼的奶奶家竟然就在這片破舊筒子樓里，離她家咫尺之遙——并由此演變成一種孤獨又甜蜜的日常儀式后，凱茜望向教室前排那個位置的次數(shù)，在無人察覺的角落里，悄然多了起來。自卑的硬殼依然沉重地包裹著她，但一種更隱秘、更滾燙的渴望，像被喚醒的種子，在心底深處努力地想要破土而出——她渴望離他更“近”一點。不是物理距離的縮短（那會讓她惶恐不安），而是能真正、切實地進入到他的視野里，甚至……成為他生活里一點點有用的存在。
這想法讓她心驚膽戰(zhàn)，卻又如同潘多拉魔盒般充滿誘惑。
機會似乎就在眼前。
開學(xué)后的第一次小考通知下來：政治和歷史，兩門學(xué)科合成一套卷子，但分卷答題。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哀嚎。
凱茜的心卻怦怦跳起來，像一個在昏暗中發(fā)現(xiàn)了清晰道路的探險者。她清楚地記得，上學(xué)期期末考的成績單上，溫嶼的歷史分?jǐn)?shù)幾乎是全班最高的那一檔，尤其是他那份歷史卷答得漂亮又富有見解，曾被老師在課堂點評時贊揚過幾次。而他的政治……相對就沒那么亮眼。正好相反！凱茜的政治成績一直拔尖，知識點背得扎實，答題也有自己清晰的框架。歷史，卻是她的黑洞，那些紛雜的年份事件人物關(guān)系，總攪得她頭昏腦脹。
一個清晰得令人心跳加速的念頭猛然攫住了她：如果……如果我能讓他看到我在政治上的“有用”？如果…我能幫他提高政治成績？
這個想法如同投入平靜心湖的巨石，瞬間掀起滔天巨浪！她幾乎能感覺到臉頰在發(fā)燒。幫他？怎么幫？直接說“我?guī)湍阊a課”？光是想象這個畫面，凱茜就覺得喉嚨發(fā)緊，窘迫到呼吸困難！不行，我以什么身份去說這個，絕對不行。她會被嘲笑，會被起哄，會暴露她那可笑的心思。
焦慮和渴望像兩只野獸在她心底撕扯。幾天后，當(dāng)她盯著剛翻開的嶄新歷史課本，一個更為冒險卻又似乎能繞過直接“尷尬施與”的計劃，在她腦海里成型——一個近乎“交換”的計劃。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焦慮地扎進歷史的死記硬背，反而將所有的精力，近乎苛刻地投入到了政治學(xué)科中。她把政治教材翻得嘩嘩作響，筆記本記得密密麻麻，用不同顏色的筆標(biāo)注著重點、易錯點，梳理著清晰的答題模板。每一次課堂上老師的提問，她都強迫自己更加專注地思考，努力把自己的答案做到簡潔、準(zhǔn)確。
“凱茜，你來回答一下，這個政策的核心原則是什么？”政治老師點到了她。
凱茜深吸一口氣，站起來，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清晰平穩(wěn)：“是……是堅持人民主體地位，保障人民權(quán)益，激發(fā)人民創(chuàng)造活力?！彼鸬煤芡暾?。
“嗯，不錯，抓住了關(guān)鍵。”老師點點頭。
課間，她也獨自埋首在政治的海洋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世界。她心里有一個清晰的目標(biāo)：在下一次的政治小測中，她必須做到萬無一失！必須做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完美！這份異常的、孤注一擲的專注力，甚至引起了前后排幾個同學(xué)若有若無的側(cè)目。她顧不得這些，只把每一次成功的理解，每一個更清晰的框架，都當(dāng)作接近那束光的砝碼。
小考的日子終于來了。
教室里風(fēng)扇無力地攪動著沉悶的空氣，只有一片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凱茜拿到政治歷史合卷，深吸一口氣。她的目光首先掃向政治題目。還好，沒有太超綱！她壓下狂跳的心，握緊筆，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腦海里那些背得滾瓜爛熟的框架、關(guān)鍵詞、答題要點如同整齊列隊的士兵，等待著她清晰的指令。她寫得很快，思路異常流暢，字跡也比平時工整了許多，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對著那份無形的、名為“溫嶼需要”的考卷傾盡全力。當(dāng)手腕有些發(fā)酸，她停下筆檢查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提前十幾分鐘就完成了政治部分的全部題目！
余下的時間，簡直成了一種酷刑。
她忐忑不安地用眼角余光瞥著斜前方的溫嶼。他還埋首在歷史卷中，側(cè)臉輪廓在日光燈下顯得格外專注。歷史對他而言游刃有余。凱茜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歷史部分——幾乎還是一片空白！她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題目，心里反復(fù)預(yù)演著那個大膽的計劃：把政治卷遞過去，換他的歷史卷！可是…萬一他不要呢？萬一他覺得多余呢？萬一被別人看到呢？那些流言蜚語…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懼感瞬間攥住了她，指尖冰涼。她緊張地捏著卷子邊緣，薄薄的紙張被手心的汗微微浸濕。
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沒時間了！凱茜在心里對自己吶喊。腦海里閃過冬日值日時他幫她擦高處黑板的利落身影，閃過遞梨時那小心翼翼卻又堅持的姿勢，閃過他維護自己時坦蕩指向鼻梁的模樣……還有那個只屬于她自己的小巷歸途的溫暖光斑。
一股豁出去的勇氣，混合著對他那份獨特信任的無條件依賴，猛地沖垮了所有猶豫。凱茜的心臟快要跳出喉嚨，她深深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的動作盡量顯得自然。她假裝隨意地抬手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同時，捏著那份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恼未痤}卷一角，用一種極輕、極快、幾乎微不可查的速度，將它朝溫嶼那邊推了過去！指尖劃過桌面的動作快得像一道殘影，將卷子推到了他放在桌角的胳膊肘內(nèi)側(cè)旁——一個既隱蔽又能讓他注意到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凱茜猛地低下頭，死死盯著自己空白的歷史卷面，臉頰滾燙，呼吸都停滯了！她像等待審判一樣，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溫嶼的反應(yīng)上。
一秒鐘……兩秒鐘……凱茜感覺自己像在滾燙的石頭上烤著，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然后，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溫嶼的動作。他寫完歷史試卷最后一行，停下筆，似乎輕微地頓了頓。他沒有立刻轉(zhuǎn)頭看她，只是垂眸，目光落在那份被推到他手肘邊的卷子上。他似乎只看了幾秒鐘卷面那工整有力的字跡（那幾乎是凱茜的巔峰之作），隨即，凱茜聽到了一聲極其輕微、幾不可聞的氣音——有點像放松的嘆息，又帶著點出乎預(yù)料的意味。
緊接著，凱茜感覺自己的手臂被一樣?xùn)|西輕輕地、有禮貌地觸碰了一下。是幾張卷起來的紙張邊緣。
她屏住呼吸，用盡全力才控制住指尖的顫抖，沒有抬頭，只是伸手極其迅速地從溫嶼桌角拿回了那樣?xùn)|西。
是溫嶼的歷史答題卷！
字跡瀟灑，條理清晰，和他的人一樣干凈利落。凱茜的心在胸膛里發(fā)出巨大的轟鳴！她成功了！他竟然看懂了！他接受了！沒有質(zhì)疑，沒有嘲弄，就這么自然地將卷子遞了回來！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狂喜和后怕同時淹沒了她！她不敢再有任何耽擱，立刻埋下頭，心臟還在劇烈地撞擊著胸腔，手指卻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抄寫起來。溫嶼的歷史答得實在是太好了，不僅僅是標(biāo)準(zhǔn)答案，思路清晰，史論結(jié)合，甚至在字里行間透出一種獨特的見解，比教材上的枯燥描述生動得多。凱茜一邊抄，一邊竟也真正理解了幾個一直困擾她的歷史概念。
下課鈴響起，卷子被收走。
凱茜幾乎虛脫般癱靠在椅背上，手心里全是冷汗，但心臟卻被一種奇異、陌生的巨大滿足感撐得滿滿的。她偷偷抬眼看他。溫嶼正和朋友交流著什么，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臉上帶著他慣有的、清爽溫和的笑意。
“歷史答得怎么樣？”朋友然問。
“還行，老樣子?！睖貛Z笑了笑。
似乎是察覺到凱茜的視線，他忽然轉(zhuǎn)過頭，目光精準(zhǔn)地落回到凱茜臉上。
陽光透過窗戶，恰好在他眼底映下一點跳躍的光斑。他唇角揚起一個清晰明亮的弧度，像初春融化的第一縷陽光，帶著毫無防備的真誠和顯而易見的輕松愉快。
“凱茜，”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帶著點考完試后的松快和毫不掩飾的贊賞，“你剛剛答得真快！思路好清晰！那些要點抓得太準(zhǔn)了！太厲害了！” 他甚至還伸出手指，輕輕敲了敲凱茜桌上攤開的政治教材封面邊緣，“真是救了我一命！謝謝你！”
凱茜只覺得“轟”的一聲，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臉頰！耳朵里嗡嗡作響，只能看見他燦若星子的笑眼。被如此直白、真誠地夸獎和感謝，這種感覺…就像是貧瘠土壤里驟然開出了漫山遍野的花！她慌亂地?fù)u頭擺手，語無倫次：“不…不用謝…舉手之…之勞…”
溫嶼的笑容更深了些，自然地朝她這邊湊近了一點點，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說，帶著一種少年人的狡黠和坦蕩：“哎，以后要再有這種‘分卷合考’的機會……你還救我？”
溫嶼的目光坦率而期待，像澄澈的溪流沖刷過凱茜慌亂的心湖。那點剛剛因幫助他而冒出的、微弱的“有用”感小火苗，在這目光的注視下，瞬間被點燃成了熊熊燃燒的火焰！她用力地點點頭，聲音細(xì)小卻帶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堅定：“嗯！”
一個心照不宣的同盟，就在這考后的喧囂中、課桌的間隙里，悄然建立。
從那天起，凱茜的日子多了一份隱秘的期盼和持續(xù)的奮斗動力。她拼了命地鉆研政治課本，不僅僅是應(yīng)對考試，她開始嘗試?yán)斫飧顚哟蔚倪壿嬄?lián)系，思考如何講給別人聽。政治課上的筆記更加詳實，甚至在頁邊空白處畫下關(guān)系圖，標(biāo)注上自己理解的記憶小竅門。她的政治成績一路飆升，幾乎成了這門課的隱形標(biāo)桿。
而溫嶼，也信守著那個無聲的約定。每次政治歷史合卷考試（無論是小測驗還是正式的單元考），凱茜總會像第一次那樣，在確保政治部分做到盡善盡美后，用盡全身力氣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將卷子推向他，然后屏息凝神地等待著他的歷史卷子飄回自己桌上。每一次傳遞，凱茜的心跳都會失序，每一次收到他那份字跡漂亮、內(nèi)容扎實的歷史卷時，那難以言喻的安心和喜悅都會充盈心田。這成了獨屬于他們兩人的、無需言語的隱秘儀式。
但凱茜并不滿足于此。幫助他，僅僅是考試時遞上一份答案嗎？不。她想要的是更實實在在的回報——回報他那些無聲的、落在她生命里的光點。她想看看，他如果能真正理解并掌握政治，該有多好！
于是，從某一天開始，課間十分鐘的氣氛也有了細(xì)微變化。
當(dāng)溫嶼準(zhǔn)備拿出數(shù)學(xué)題本或課外書時，凱茜會攥緊拳頭，鼓起巨大的勇氣，用鉛筆尖輕輕點了點自己攤開在他桌上的政治練習(xí)冊上的某一道選擇題或者一段材料分析題，聲音細(xì)小得像蚊子哼哼：“那個…溫嶼…這個題…好像老師上課講的拓展點…你怎么看？” 她低著頭，不敢看他，仿佛在對著練習(xí)冊說話。
溫嶼每次都會微微一怔，隨即放下手里的書或題，側(cè)過身體，看向她指著的題目，認(rèn)真思考起來。他的目光里沒有絲毫的不耐煩或敷衍。
“嗯…這道題…”溫嶼看著材料分析題，“感覺核心應(yīng)該是…政府職能轉(zhuǎn)變？但材料里又提到了市場作用…有點模糊?！?/p>
凱茜的心跳如鼓，等他思考得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用她能組織出的最清晰、最不磕巴的語言，慢慢說出自己的分析：“老師講過的…這里其實是強調(diào)政府‘放管服’改革，減少干預(yù)，激發(fā)市場活力…你看材料里‘簡政放權(quán)’‘優(yōu)化服務(wù)’這些關(guān)鍵詞…”
剛開始時，溫嶼聽得有些疑惑但很專注。“放管服？哦…對！減少審批，加強監(jiān)管和服務(wù)…是這個意思吧？”他恍然大悟。
凱茜注意到他聽得很認(rèn)真，眉心偶爾會因困惑而輕蹙，然后在聽懂了關(guān)鍵點時會豁然開朗，眼底會流露出恍然大悟的亮光，甚至點點頭，露出一絲“原來如此”的爽朗笑容。
那笑容，勝過凱茜所有的滿分卷。每當(dāng)這時，她心里那份“小竊喜”和“成就感”就會像漲潮的海水般澎湃洶涌！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啊，原來我真的可以！我學(xué)進去的東西，真的能幫到他！我不再是那個只能躲在角落里、一無是處、連零食都不敢碰的女孩了！
后來，溫嶼不再需要凱茜“點題”，他自己在做政治習(xí)題時遇到卡殼的地方，會主動轉(zhuǎn)過來：“凱茜，這個材料分析第二問……我怎么總覺得抓不住重點？”
凱茜的心立刻會被點亮！她不再低著頭，會微微側(cè)過臉看他指的地方。她會仔細(xì)讀完題目，然后在自己的筆記本里飛快地翻找對應(yīng)的知識梳理或例題筆記，用盡量清晰的語調(diào)給他分析材料主旨，關(guān)鍵詞，需要調(diào)用的知識點框架。
“這道題的關(guān)鍵詞是‘創(chuàng)新驅(qū)動’和‘高質(zhì)量發(fā)展’，需要結(jié)合新發(fā)展理念和供給側(cè)結(jié)構(gòu)性改革的知識點來答…”凱茜翻著自己的筆記，“你看，這里有個類似的例題框架…”
這個過程，對她而言，不僅僅是在講解題目，更像是在梳理自己所學(xué)，同時…也在近距離感受他的思考方式，他專注的眼神，他手指點在卷子上的動作，他身上那淡而持久的清冽氣息——像是雪松混雜著一點陽光的味道。
一次單元小考成績發(fā)下來。溫嶼拿著自己的政治答題卷，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壓不住。他轉(zhuǎn)過身，將那份卷子朝著凱茜的方向傾斜了一點，指著一個大題后面鮮紅的分?jǐn)?shù)——比之前進步了足有二十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不再是單純“得救”的輕松，而是一種真真切切的驚喜和成就感！他的笑容依舊明亮，卻多了一份由內(nèi)而外的自信光彩：“凱茜！你看到了嗎？你教的方法真管用！這道大題我按你講的框架答的，幾乎滿分！太神了！”
凱茜看著那耀眼的分?jǐn)?shù)，再對上他那真誠熱烈、充滿感激和成就感的眼神，胸腔里那股名為“自豪”和“被需要”的暖流，瞬間膨脹到了極致！像一顆鼓脹到快要飛起來的氣球，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我很有用、我很厲害”的認(rèn)知，強烈地撞擊著她！那不再是偷來的、隱秘的喜悅，而是正大光明地、被他親手認(rèn)可的證明！
這份感覺如此踏實又如此澎湃，讓凱茜第一次覺得，自己身上那些小小的雀斑，似乎也不那么刺眼了。因為她的頭腦，她的努力，她的付出，正實實在在地散發(fā)著光芒，那光芒足以讓她坦然地站在那束她仰望的光旁邊，甚至…還交相輝映。
溫嶼的成績穩(wěn)了下來，后續(xù)幾次考試，他已不再需要依賴凱茜的“卷子”了。那場隱秘的“交換”儀式漸漸成了歷史。但當(dāng)他在課間拿著不太理解的題轉(zhuǎn)身詢問時，凱茜講得更加從容細(xì)致。
“凱茜，這個宏觀調(diào)控手段的題，我還是有點繞…”
“嗯，這個主要是區(qū)分經(jīng)濟手段、法律手段和行政手段…”凱茜翻開筆記，條理清晰地講解起來。
窗外的梧桐枝椏已經(jīng)開始冒出點點嫩綠的新芽，春天的氣息終于無所阻擋地滲透進來，將凱茜心底那片冰封的土壤，也一并染上了鮮活的、充滿希望的綠色。
她不再是那個只能仰望光的影子，她開始成為能與他并肩而立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