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祖母為蘇瑤加笄的場面，比預(yù)想中更有震懾力。
老夫人雖年逾七旬，抬手為蘇瑤簪上那支白玉簪時，指腹的薄繭擦過鬢角，力道卻穩(wěn)如磐石。贊者高聲唱喏"棄爾幼志，順爾成德"時，三祖母直視著蘇瑤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定國公府的女兒，要記得肩上的擔子。"
蘇瑤垂眸應(yīng)"諾"，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
禮畢后，賓客們的態(tài)度明顯謹慎了許多。那些原本等著看定國公府笑話的人，見三祖母親自坐鎮(zhèn)，都收斂了輕視之心。蕭煜端著酒杯的手指反復(fù)摩挲著杯沿，眼底的陰鷙藏在酒液的反光里，讓人看不真切。
蘇婉湊到他身邊，低聲道："殿下，這老虔婆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壞了我們的事......"
"急什么。"蕭煜打斷她，語氣聽不出喜怒，"好戲才剛剛開始。"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正與三祖母說話的蘇瑤身上。方才加笄時，那少女抬頭的瞬間，眼神里的冷靜與銳利，竟讓他莫名想起了定國公——那個在朝堂上與他父皇分庭抗禮的鐵血將軍。
一個念頭忽然閃過：這蘇瑤，似乎和傳聞中那個怯懦溫順的嫡女，不太一樣了。
宴席過半，蘇瑤借口更衣，避開了眾人的視線。畫春扶著她穿過抄手游廊，低聲道："小姐，方才柳姨娘讓小廚房燉了燕窩，說是給您補身子，要不要讓人端來？"
蘇瑤腳步一頓。前世她就是喝了那碗燕窩，才腹痛不止，被蘇婉趁機扶去偏廳休息，錯過了關(guān)鍵的消息。
"不必了。"她冷冷道，"讓小廚房把燕窩倒了，就說我今日不宜吃甜膩之物。"
畫春雖疑惑，還是應(yīng)聲去了。蘇瑤獨自走到月洞門后，這里能望見水榭的動靜，又不易被人察覺。果然沒過多久，就見蘇婉端著個描金漆盤，快步走向偏廳，盤子里正是那碗燕窩。
她身后跟著個穿青布衫的婆子，低著頭，走路有些跛。蘇瑤的目光驟然收緊——那是柳姨娘從老家?guī)淼倪h房親戚，手腳不干凈，前世就是這個婆子，在她病中"不慎"打翻了藥碗，延誤了診治，還偷走了母親留下的一支玉簪。
蘇婉站在偏廳門口左右看了看，將燕窩遞給那婆子，低聲說了幾句。婆子點頭哈腰地接了，轉(zhuǎn)身往后院去。
蘇瑤冷笑一聲，轉(zhuǎn)身往相反方向走。她記得那婆子偷了東西總喜歡藏在假山石洞里，今日正好讓她人贓并獲。
剛走到假山旁，就聽到里面?zhèn)鱽韷旱偷恼f話聲。
"......太子說了，定國公那邊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不出三日，定有好消息傳來。"是那跛腳婆子的聲音。
另一個男聲響起，帶著諂媚："還是柳姨娘和婉小姐有本事，等定國公府倒了，咱們也能跟著風光。只是......那燕窩里的東西，真能讓大小姐躺上幾日？"
"放心，是宮里的方子，看似滋補，實則傷脾胃，保管她查不出異樣。"婆子得意道，"等她病了，府里的事還不是柳姨娘說了算？到時候......"
后面的話蘇瑤沒再聽，她悄悄退開幾步，故意踩響了腳下的枯枝。
"誰？"假山里的人立刻警覺起來。
蘇瑤轉(zhuǎn)身就走，腳步輕快。那婆子和小廝追出來時，只看到個素色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壞了！被人聽見了！"小廝慌了神。
婆子咬牙道："追！不能讓她把事捅出去！"
兩人一瘸一拐地追上去，卻沒注意到假山石后，一道玄色身影緩緩走出。顧逸塵手里把玩著顆石子，看著那兩人的背影，眸色暗沉。
方才他見蘇瑤獨自離開，覺得奇怪，便跟了過來，沒想到竟聽到這樣一番話。太子要對定國公下手？還有那燕窩里的貓膩......
他抬頭望向蘇瑤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這蘇大小姐，倒是比他想的要聰明。
蘇瑤沒回宴席，徑直去了三祖母的院子。
三祖母正在翻看賬冊，見她進來，放下賬本："怎么回來了？"
蘇瑤將方才聽到的話一五一十說了，末了道："三祖母，他們要害我事小，怕是真要對父親不利。"
三祖母臉色沉了下來，手指重重敲在桌案上："膽大包天！"她沉默片刻，道，"你做得對，先不要聲張。那婆子和小廝，我讓人去處理。"
"孫女還有一事不明。"蘇瑤道，"太子為何如此急著對父親下手？父親雖手握兵權(quán)，但從未有過二心。"
三祖母嘆了口氣："傻孩子，功高震主啊。你父親在北境聲望太高，軍中半數(shù)將領(lǐng)都是他的舊部，陛下早已忌憚。太子急于上位，自然要先拔掉你父親這顆眼中釘。"
蘇瑤心頭一沉。前世她只知家族蒙難，卻不知背后還有皇室的忌憚。如此說來，父親的處境比她想的還要危險。
"那我們該怎么辦？"
"先穩(wěn)住府里。"三祖母道，"柳姨娘和蘇婉那邊，你不必硬碰硬，見招拆招就是。至于你父親......我這就修書給老家的族叔，讓他從旁接應(yīng)。另外......"
她看向蘇瑤："鎮(zhèn)遠大將軍顧衍與你父親雖政見不合，但都是忠君愛國之人。顧世子剛從北境回來，或許知道些內(nèi)情，你可以......"
"不可。"蘇瑤立刻拒絕，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顧家與我們不熟，貿(mào)然求助，只會引火燒身。"
三祖母看著她發(fā)白的臉色，有些詫異："你似乎......很怕顧世子？"
蘇瑤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的復(fù)雜。她不是怕顧逸塵，是怕自己。怕再次動心，怕重蹈覆轍，更怕牽連他。前世他就是因為幫了定國公府，才落得那般下場。
"孫女只是覺得，此時不宜牽連他人。"她低聲道。
三祖母沒再追問，只道："此事容后再議。你先回去吧，宴席上還要應(yīng)付。"
蘇瑤點頭告退，剛走出院門，就見畫春急匆匆跑來："小姐，不好了！柳姨娘說您不見了，正帶著人四處找呢，還說......還說您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纏上了。"
蘇瑤眸色一冷。這是想先給她扣個失心瘋的帽子？
"讓她找。"蘇瑤淡淡道，"我們回宴席去。"
回到水榭時，果然見柳姨娘站在門口，臉上滿是"焦急"："瑤兒，你去哪了？可把姨娘嚇壞了！"
蘇婉也跟著附和："是啊姐姐，方才大家都在找你呢。"
蘇瑤沒理她們，徑直走到主位旁，對三祖母行了一禮，然后轉(zhuǎn)向眾人，朗聲道："讓各位久等了，方才去后園散步，沒想到迷了路，實在抱歉。"
她話音剛落，就見兩個家丁押著那跛腳婆子和小廝走了進來，兩人手里還捧著個布包。
"三祖母，大小姐，"為首的家丁跪下道，"在假山石洞里搜出這些東西，還有這兩人鬼鬼祟祟，形跡可疑。"
布包打開，里面是幾錠銀子和一支玉簪——正是母親留下的那支。
柳姨娘和蘇婉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這......這是怎么回事？"柳姨娘強作鎮(zhèn)定，"張婆子，這是你的東西？"
張婆子嚇得渾身發(fā)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蘇瑤看著她們，緩緩開口："說來也巧，我方才迷路時，正好撞見這兩人在假山后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似乎......與我那碗燕窩有關(guān)。"
眾人的目光立刻投向柳姨娘和蘇婉，帶著探究和懷疑。
蕭煜臉色鐵青，沒想到計劃敗露得這么快。他剛想開口解圍，卻聽顧逸塵忽然道："哦？燕窩里有什么名堂？"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威壓。張婆子本就心虛，被他這么一問，頓時癱軟在地，哭喊著："不是我！是柳姨娘讓我做的！她說要讓大小姐生病，好趁機奪權(quán)......燕窩里加了東西的！"
這話如同一顆炸雷，在人群中炸開。
柳姨娘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蘇婉慌忙扶住她，急道："你胡說！我母親何時讓你做這種事了？"
"我沒有胡說！"張婆子指著蘇婉，"方才你還親手把燕窩遞給我，讓我送去給大小姐！"
人證物證俱在，柳姨娘和蘇婉百口莫辯。
三祖母一拍桌案，厲聲道："柳氏！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府中興風作浪，謀害主母嫡女！"
柳姨娘撲通跪下，連連磕頭："老夫人饒命！是我一時糊涂，求老夫人看在老爺?shù)拿孀由?，饒我這一次......"
蘇瑤冷眼看著，沒有絲毫憐憫。前世她們怎么對自己和母親的，今日這點懲罰，算得了什么？
"按家規(guī)，謀害主母嫡女，杖責三十，發(fā)往家廟思過。"三祖母沉聲道，"至于蘇婉......"
她看向蘇婉，眼神銳利："念在你年幼，又是被柳氏蒙蔽，罰你禁足三個月，抄寫《女誡》百遍。"
這個懲罰看似輕，實則斷了蘇婉接近蕭煜的機會。蘇婉氣得渾身發(fā)抖，卻不敢反駁，只能咬著牙跪下領(lǐng)罰。
蕭煜坐在一旁，臉色難看至極。他沒想到蘇瑤竟能扭轉(zhuǎn)乾坤，還讓他折了柳姨娘這枚棋子。他看向蘇瑤，只見她站在那里，神色平靜，仿佛只是解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這個女人，不能留。
宴席不歡而散。賓客們離去時，看定國公府的眼神都變了，有敬畏，有忌憚，也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
蘇瑤送走三祖母，剛轉(zhuǎn)身，就看到顧逸塵站在廊下。
"蘇大小姐。"他開口，聲音低沉，"方才之事，處理得很干凈。"
蘇瑤警惕地看著他："顧世子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顧逸塵看著她，"只是覺得，蘇大小姐與傳聞中不同。"
"傳聞本就是虛的。"蘇瑤淡淡道，"顧世子若是沒事，就請回吧。"
她轉(zhuǎn)身想走，卻被顧逸塵叫?。?定國公那邊，你打算怎么辦？"
蘇瑤腳步一頓，猛地回頭看他："你什么意思？"
顧逸塵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我剛從北境回來，知道一些情況。太子在軍中安插了人手，恐怕......"
"你想干什么？"蘇瑤打斷他，語氣帶著防備。她不明白，顧逸塵為什么要告訴她這些。
顧逸塵沉默片刻，道："定國公是國之柱石，不能就這么倒下。如果你信得過我，或許我能幫上忙。"
蘇瑤看著他深邃的眼眸，心頭劇烈地跳動起來。前世的畫面在腦海中閃過——刑場上的鮮血，漫天的飛雪，還有他最后看向自己的那個眼神，帶著無盡的遺憾。
她用力閉了閉眼，將那些情緒壓下去："多謝顧世子好意，只是這是定國公府的家事，不勞世子費心。"
說完，她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
顧逸塵看著她倉皇的背影，眉頭微蹙。她在怕什么？怕他？還是怕......別的什么？
他低頭，看著掌心不知何時多了顆石子，那是方才在假山后撿到的。石子冰涼，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接下來的幾日，定國公府暫時平靜下來。柳姨娘被杖責后送去了家廟，蘇婉被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府里的事暫時由三祖母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