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報名的職校在鎮(zhèn)上,離葉曉家隔著二十多公里路,通勤實在不便,她便選了住校。
軍訓第一天,操場上滿是穿綠色軍訓服的身影,寬大的布料晃蕩在每個人身上,在烈日下泛著油亮的光。
站軍姿時汗水順著下頜線往下滴,踢正步時膠鞋踩在發(fā)燙的地面,熱浪裹著汗味撲面而來。
休息時總有些女生對著小鏡子補防曬,粉餅在曬紅的臉頰上蹭出斑駁的白;男生們則躲到看臺后抽煙,煙霧在陰影里慢悠悠地飄。
葉曉獨自坐在樹蔭下。
周圍的喧鬧像團棉花,把她裹在外面——
聽著那些嘰嘰喳喳的話,她能聽出多數(shù)人是同一個地方來的,三五個湊成一堆,聊的名字和地名都帶著熟稔的熱乎氣。
她始終像個局外人,目光在人群里游移,心里想著該找什么話題搭話,有種說不出的局促。
正午的太陽把操場烤得冒煙,綠色軍訓服黏在背上,散發(fā)出洗不掉的汗味。
休息時間短得像偷來的,剛蹲下來想喘口氣,哨聲就尖溜溜地響了。
大概第三天,葉曉察覺到不對勁。下體總有些異樣的感覺,還帶著股味道,以為是好幾天沒洗澡的緣故——
學校只有公共洗漱臺,永遠擠滿人,想徹底洗干凈根本不可能。
可情況一天比一天糟。
夜里躺在八人寢室的上鋪,她縮在被子里渾身發(fā)緊,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查信息,那幾個字跳出來時,指尖猛地一顫。
她想起那晚的賓館,心里像被小蟲子蟄了一下,又麻又慌。
網(wǎng)上說這毛病和那件事脫不了干系,她咬著唇把手機按滅,黑暗里睜著眼,后背沁出一片冷汗,把貼身的衣服都浸濕了。
學校是封閉的,出不去也沒法看醫(yī)生。
八人寢室換衣服像打仗,她只能等大家睡熟了,悄悄摸出臟內(nèi)褲,跑到洗漱臺用冷水搓洗,肥皂沫順著指縫流進水泥地的裂縫里。
可病情沒好轉(zhuǎn),軍訓時總是不舒服,布料磨得大腿內(nèi)側(cè)發(fā)紅,她開始刻意夾著腿,連走路都放輕步子,生怕別人看出異樣。
到第七天,發(fā)紅的地方已經(jīng)磨破了皮。每走一步,布料蹭過傷口都像撒了把鹽,火辣辣的疼順著腿根往心里鉆。
踢正步時她幾乎是拖著腿挪,額頭上全是疼出來的冷汗,眼前的隊伍都在晃。
休息哨響時,她拎著小瓶礦泉水,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蹲下來。
手抖著摸出從家里帶來的去痛片,白色藥片倒在掌心,說明書上“一次1-2片”的字很清楚,可疼到極致,理智早飛了。
她擰開瓶蓋猛灌了口水,借著水流把八片藥一股腦吞下去,藥片混著水滑過喉嚨,只留下點微澀的感覺,當時倒也沒覺得異樣。
集合哨響時,她跟著隊伍回到操場。站軍姿剛過十分鐘,頭暈像潮水般涌來,眼前的綠色方陣開始打轉(zhuǎn),胃里也攪得慌。
她咬著牙想撐住,可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旁邊的女生扶了她一把,
“你沒事吧?臉好白?!?/p>
她搖搖頭,剛想說“沒事”,胃里的惡心感突然翻上來。
教官看她臉色不對,揮揮手讓兩個女生送她回寢室。
剛走到寢室門口,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猛地加劇,她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再次有知覺時,她感覺到有人拍她的臉,溫熱的手握著她的手腕。
“葉曉?葉曉醒醒!”
是班主任李老師的聲音,帶著急慌慌的顫音。
她費力地睜開眼,模糊里看見李老師皺緊的眉頭,對方眼里的擔憂像團火,燒得她心口發(fā)慌。
“你是不是中暑了?”
李老師的手探向她的額頭
“不對,怎么渾身發(fā)冷?”
“我……吃了去痛片……”
她的聲音細若蚊吟,喉嚨干得發(fā)疼。
“去痛片?吃了多少?你哪里疼?”
李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
葉曉咬緊嘴唇,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那個在北京的男友,想起那個模糊的夜晚,羞恥和恐懼像兩條蛇,死死纏住她的心臟。
“我……大腿磨破了……”
她閉著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磨破了?讓老師看看?!?/p>
李老師說著就要掀她的褲腿。
葉曉像被針扎似的猛地拽緊褲子,力氣大得驚人。
她不能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她的秘密。
李老師爭不過她,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打電話:
“喂,是葉曉爸爸嗎?您快來學校一趟,孩子不太舒服……”
之后的記憶碎成一片一片。
她記得爸爸趕來時緊繃的臉,記得被扶上車時胃里的翻騰,記得醫(yī)院的白光和消毒水味。
手上扎著輸液針,冰涼的液體流進血管,胃里的惡心一陣強過一陣,她趴在床邊吐了好幾次,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爸爸買來的白粥放在床頭柜上,熱氣一點點散了,她連看都不想看,只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病死的?還是吃藥毒死的?她分不清,只知道渾身都疼,心里更疼。
折騰到晚上,終于緩過來些。
爸爸開車帶她回家,車窗外的路燈連成模糊的光帶。
路過鎮(zhèn)上的藥店時,葉曉突然開口:
“爸,停一下?!?/p>
她攥著手機沖進藥店,對著搜索記錄報藥名,聲音小得像蚊子哼:
“阿姨,要……”
穿白大褂的阿姨看了她一眼,沒多問,把藥包好遞給她。
回到車上,爸爸盯著那個印著“婦科用藥”的塑料袋,什么也沒說。
一路無話,只有車輪碾過路面的沙沙聲。
葉曉縮在后座上,眼淚無聲地淌下來,打濕了袖口。
到家時天全黑了。
她徑直走進自己的小屋,反鎖了門。
屋里靜悄悄的,窗外只有沉沉的夜色,連風都停了,聽不到一點聲響。
她坐在床沿,手指抖得拆不開藥盒,好不容易摳出栓劑,照著說明書使用。
冰涼的藥膏碰到皮膚,激起一陣戰(zhàn)栗,那點涼意卻壓不住心里翻涌的悔意,像潮水般漫過四肢百骸。
她躺回床上,拉過被子蒙住頭,把臉埋在熟悉的被褥里。
黑暗中,那時的畫面清晰得像刀刻:
超市里慌亂按下發(fā)送鍵的分手消息,他發(fā)來的一連串質(zhì)問,還有自己攥著手機在貨架間躲閃的狼狽。
明明早就想結(jié)束這段荒唐的關(guān)系,卻被他找到家門口的恐懼逼得退無可退。
尤其是賓館那間亮著慘白燈光的大房間,四五張單人床并排躺著,像一排沉默的證人。
她記得自己怎么從這張床逃到那張床,怎么抓著床單哀求,怎么被他粗硬的手掌按住動彈不得。
那時候更多是心里的慌——
慌自己逃不掉,慌明天怎么面對家人,更慌那點愚蠢的好奇心,竟真的讓她在最后關(guān)頭松了勁。
床單上那滴刺目的紅,他嗤笑的那句“別裝了”,像兩根針,扎得她現(xiàn)在還疼。
她怎么就信了網(wǎng)上那些曖昧的話?怎么就稀里糊涂認了這個沒見過面的“男朋友”?怎么在他找到鄰居家時,沒勇氣跟爸爸說實話,反而選擇了最蠢的妥協(xié)?
如果那晚能硬著頭皮躲在家里,如果被他找到時能喊鄰居幫忙,如果在賓館里拼了命也要沖出門——
哪怕被他打一頓,也好過現(xiàn)在這樣,被病痛和羞恥反復(fù)折磨。
眼淚把枕頭洇出更深的濕痕,她蜷起身子,指甲深深掐進手臂。
原來有些“認命”,根本不是勇敢,是懦弱,是對自己最殘忍的放縱。
那些沒說出口的“不”,那些被迫承受的難堪,那些悔得腸子發(fā)青的瞬間,密密麻麻地堵在胸口,連呼吸都帶著鈍痛。
藥瓶上印著“緩解疼痛”,可誰也沒教過,這世上哪有藥能止住心里的窟窿。
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墻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帶,亮得讓她睜不開眼。她把臉更深地埋進被子里,喉嚨里堵著哽咽,發(fā)不出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