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都城市，像一個巨大而粘稠的琥珀，將蘇念牢牢封死在凝固的悶熱里。他依然出現(xiàn)在清晨的操場，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跑鞋踏在滾燙的塑膠跑道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嗒嗒”聲，汗水順著額角滑下，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卻無法喚醒他眼中死寂的潭水。
訓練，不再是目標，而是慣性。是唯一能暫時填滿那巨大空洞的方式。每一次沖刺，每一次跳躍，肌肉撕裂般的酸痛襲來時，張浩文那張帶著偽善關(guān)切的臉和那句淬毒的“機會要留給準備更充分的人”便會如幽靈般浮現(xiàn)。恥辱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窒息的絞痛。他穿著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的訓練服，磨損的護具摩擦著皮膚，細微的刺痛反而帶來一絲病態(tài)的清醒——提醒他還活著，活在這無望的煎熬里。
魏教練有時看到他，欲言又止，最終化作一聲嘆息：“蘇念，注意身體?！?蘇念只是木然地點頭，眼神空洞地掠過教練，仿佛在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影子。解釋？控訴？早已失去了意義。世界是灰色的，聲音是模糊的，只有胸腔里那塊沉重的鉛，真實得令人窒息。
家，是另一個需要他佩戴面具的刑場。
電話鈴聲像催命的符咒。母親的聲音小心翼翼，帶著探詢：“念念，放假了……訓練還好吧？那個，期末的成績單……”
“嗯?！?蘇念喉嚨里滾出一個單音節(jié)。
“哦……那就好，” 母親的聲音明顯松了口氣，隨即那沉重的期盼又如影隨形，“高二了，念念，關(guān)鍵??！訓練要跟上，文化課更不能丟！咱家就指望你這條路了，體育老師多好，穩(wěn)定……” 父親的聲音插進來，更直接也更沉重：“念念，爭氣！訓練比賽要成績，文化課分數(shù)更要緊！下學期，必須把成績提上來！別讓爸媽白操心！”
“……知道了。” 聲音干澀得像枯葉摩擦。父母的期望像兩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下，將他本就佝僂的脊背壓得更低。負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無法回應那份沉甸甸的期待，也無法吐露半分絕望。掛斷電話，房間里只剩下死寂和他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玻璃渣。
訓練場是唯一不需要偽裝的地方，因為麻木本身就成了他的保護色。蘇鴻有時會和他一起加練。這個曾經(jīng)的室友，話也少了很多，眉宇間鎖著化不開的陰郁。
“念哥，還練？” 蘇鴻的聲音悶悶的。
“嗯?！?蘇念沒有停，動作機械。
“張浩文那混蛋……” 蘇鴻低罵了一句，揉著自己隱隱作痛的膝蓋，“教練眼里只有他?！?聲音里是同樣的無力與憤懣。
蘇念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蘇鴻的共鳴無法穿透他厚重的麻木，反而加深了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絕望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蟬聲嘶啞，高二的序幕在沉悶中拉開。校園里彌漫著升學的硝煙味，對蘇念而言，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繼續(xù)窒息。
訓練強度陡增。魏教練的哨聲尖銳刺耳，每一次測試的成績都被大聲念出、記錄在冊。張浩文的身影在隊伍里格外活躍，帶著志得意滿的優(yōu)越感，偶爾投來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蘇念沉默地完成每一個指令，成績不差，甚至算中上，但那雙眼睛始終空洞無神，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了這具疲憊的軀殼。汗水浸透衣衫，貼在身上，帶來黏膩的不適感，卻遠不及內(nèi)心那一片荒蕪的冰冷。
真正的煉獄，在教室。
物理課。老師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水底傳來，模糊不清。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如同扭曲的符咒，散發(fā)著令人眩暈的惡意。蘇念強迫自己盯著書本，字跡卻在眼前晃動、模糊、最終融化成一片混沌的白光。訓練后的疲憊像厚重的濕毯子裹住他的大腦，而心底深處那片巨大的、名為“失敗”的沼澤，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絕望的氣泡，吞噬著他最后一點集中力。一個恍惚，再抬頭，世界已經(jīng)天翻地覆，他徹底迷失在知識的斷層里。
化學課。實驗臺上瓶瓶罐罐的碰撞聲刺耳。他看著那些顏色詭異的液體，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攪。英語課上，老師流利的發(fā)音如同天外之音，單詞像滑溜的魚，怎么抓也抓不住。他坐在教室的角落，像一個透明的幽靈，看著周圍的同學或?qū)Ｗ⒒蚧?，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徹底的孤獨感攫住了他。課堂不再是學習的地方，而是一個不斷放大他無能感和絕望感的刑訊室。
第一次物理隨堂小測。卷子發(fā)下來時，那刺目的、猩紅的分數(shù)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他盯著那數(shù)字，大腦一片空白。沒有憤怒，沒有不甘，只有一種冰冷的、沉到底的確認——看，你就是不行。你什么都做不好。體育？被奪走了。學習？徹頭徹尾的廢物。父母的期望？一個巨大的、注定破碎的泡沫。
晚自習，教室里安靜得只剩下翻書聲和筆尖的沙沙聲。蘇念面前攤著物理練習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那些符號和文字像無數(shù)只嘲笑的眼睛，密密麻麻地瞪著他。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來，淹沒他的口鼻。他感到呼吸困難，手指冰涼，一種想要立刻逃離、或者干脆消失的沖動強烈到幾乎無法抑制。
“嘶……” 旁邊傳來壓抑的抽氣聲。蘇鴻煩躁地合上政治書，用力揉著自己的右膝，臉上是痛苦和極度的焦慮?！皨尩摹@破膝蓋……” 他低聲咒罵著，聲音帶著顫抖，“念哥……我感覺……我感覺我們要完了……”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蘇念，眼神里是瀕臨崩潰的恐懼，“訓練累死累活，成績不上不下，張浩文那王八蛋擋著路……回來還要面對這些天書！時間不夠！腦子是木的！這膝蓋……萬一真不行了……我們怎么辦？體育完了，文化課也一塌糊涂……我們……我們真的完了?。 ?/p>
蘇鴻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蘇念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上。“完了……完了……” 這兩個字如同魔咒，在他空洞的腦海里瘋狂回蕩、放大。蘇鴻那因膝蓋疼痛而扭曲的臉，那眼中深不見底的恐懼，像一面殘酷的鏡子，映照出他自己同樣支離破碎的未來。
一股冰冷的、滅頂?shù)慕^望感徹底淹沒了蘇念。他感覺自己在無底的深淵里下墜，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就在這時，蘇鴻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虛無的稻草，帶著哭腔，絕望地、幾乎是下意識地嘶聲道：
“念哥……我們……我們轉(zhuǎn)文科吧！離開這里！離開這該死的物理化學！文科……文科總比這強吧？至少……至少能喘口氣……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的！真的會瘋掉！”
“轉(zhuǎn)文科”
這個詞像一道微弱的光，驟然刺破了蘇念眼前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不是希望的光，而是逃離的光！逃離這個讓他窒息、讓他證明自己一無是處的理科教室！逃離那些如同酷刑的公式和實驗！逃離這個不斷提醒他是個失敗者的環(huán)境！
這個念頭不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計劃，而是溺水者在窒息前，看到任何漂浮物都會不顧一切伸手去抓的本能！
蘇念猛地抬起頭，失焦的眼神第一次有了劇烈的波動，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瀕臨瘋狂的求生欲。他看著蘇鴻那張同樣寫滿絕望的臉，嘴唇哆嗦著，干裂的喉嚨里擠出嘶啞、破碎、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好……轉(zhuǎn)……轉(zhuǎn)文科……我們一起……轉(zhuǎn)！”
不是分析利弊后的抉擇，是走投無路時，抓住身邊同伴遞來的、唯一一根可能逃離當下煉獄的浮木。至于這根浮木會漂向何方，會不會沉沒，此刻的他，根本無力思考。他只想逃離，立刻、馬上，逃離這令人窒息的一切。沉重的壓力沒有消失，只是被一種更強烈的、逃離痛苦的原始沖動暫時掩蓋。前路依然是濃霧彌漫的深淵，但至少，他們抓住了一根稻草，試圖在沉沒前，將自己拖離那最刺骨的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