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
刺耳的下課鈴終于響起，像一把鈍刀割斷了最后一絲與這個學年的聯(lián)系。
教室里瞬間沸騰。
“解放啦！暑假萬歲！”
“蘇念！蘇念！交卷了！發(fā)什么呆？” 同桌蔣天丞的聲音帶著解脫后的輕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蘇念像是被從冰冷的深海里打撈出來，茫然地眨了眨布滿血絲、干澀刺痛的眼睛。他動作僵硬遲緩，如同生銹的木偶，把那張刺眼的空白卷子推到課桌中間。然后，他慢吞吞地收拾東西——那本卷了邊的物理書，一本破舊的、曾經(jīng)記錄著他訓練計劃和最初那份卑微憧憬的筆記本，還有一支普通的黑色水筆。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沉沉的死氣。
“蘇念！” 室友蘇鴻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點猶豫和關(guān)切，“你……沒事吧？臉色很差?！?蘇鴻訓練完才過來交卷，看到了蘇念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知道選拔賽的事情，也隱約感覺到了張浩文的不對勁，但他只是個普通隊員，人微言輕。
蘇念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含混地、幾乎聽不見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他不想說話，不想接觸任何人的目光，尤其是隊友的目光。他只想消失。
他低著頭，肩膀習慣性地向內(nèi)收攏，仿佛要縮進一個無形的殼里。避開所有交匯的目光和興奮的交談，他像一抹沉默的灰影，貼著墻根，隨著稀疏的人流緩緩挪出教室，將教室里的喧囂徹底隔絕在身后。
走廊里的喧囂漸漸平息，殘留著暑假來臨前的躁動余溫。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晃得蘇念眼睛生疼，下意識地瞇起眼。那些討論假期計劃的笑聲、約著去玩的呼喊聲，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地傳入他的耳中，激不起一絲漣漪。他只感到一種滅頂?shù)钠v和無邊無際的茫然。家？那個地方此刻只會加重他的負罪感。訓練場？那里是恥辱的烙印。世界之大，竟無一處能安放他破碎的軀殼和沉淪的靈魂。
他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漫無目的地穿過漸趨安靜的主教學樓，走向相對僻靜的行政樓一側(cè)。那里有一排長長的公告欄，張貼著各種通知和名單，平時少有人駐足。
公告欄前冷冷清清。幾張紅紙白紙在微風中輕輕晃動。蘇念的目光毫無焦點地掠過那些關(guān)于暑期安排、下學期注意事項的告示……最后，一片嶄新的、墨跡似乎還未干透的白紙吸引了他麻木的視線。
那是“高一年級新生分班名單（公示）”。
密密麻麻的名字排列著，帶著新生的懵懂和對未知的憧憬。蘇念的眼神像失去信號的雷達，毫無波瀾地在那些陌生的名字上機械地掃過。這些名字，這些即將開始新生活的人，與他這個折翼沉淪的失敗者，仿佛身處兩個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
他的目光在一個名字上極其短暫的停留了一會兒。
一個普通的名字，周靜楠，安靜地躺在高一（四）班的名單里。
蘇念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眼神依舊空洞得像蒙塵的玻璃。這個名字，對他此刻冰冷死寂的世界而言，毫無意義。它只是一個符號。
他漠然地收回目光，下意識地緊了緊肩上書包的帶子，準備轉(zhuǎn)身離開這無趣的地方。
就在他轉(zhuǎn)身的剎那——
“??！”
一聲短促的輕呼伴隨著輕微的碰撞感從側(cè)面?zhèn)鱽怼?/p>
撞擊的力道不大，卻足以讓他本就精神恍惚、重心不穩(wěn)的身體猛地一個趔趄（liè qie）！他下意識地想伸手扶住旁邊的墻壁，但動作遲滯笨拙，身體還是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蹌了兩步才勉強站穩(wěn)，模樣甚是狼狽。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注意看路！” 一個帶著點緊張和歉意的清脆女聲響起，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水。
蘇念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心臟因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和暴露在他人目光下的窘迫而狂跳。逆著公告欄方向投來的、有些刺眼的午后陽光，他看到一個穿著嶄新夏季校服、背著嶄新雙肩包的纖細身影正站在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女孩顯然也被撞到了，正揉著自己的手臂，白皙的臉上帶著一絲驚愕和真誠的歉意。她看起來像是剛來學校報到的新生，對這里還不熟悉。
陽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蘇念在狼狽和心慌意亂中，只來得及看清對方校服上高一新生的標識，以及那雙清澈眼眸中一閃而過的、純粹的驚訝和關(guān)切。他甚至沒看清對方的臉，只覺得那身影在光暈里有些模糊。
女孩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蘇念略顯蒼白的臉和額角未干的冷汗，以及他眼中那尚未褪盡的空洞和驚惶。她的眼神里掠過一絲困惑和擔憂。
“你……你沒事吧？真的對不起！” 女孩再次道歉，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善意。
這善意的目光和話語，對此刻的蘇念來說，卻如同灼熱的探照燈，將他內(nèi)心的狼狽和不堪照得無所遁形。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和想要立刻逃離的沖動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低下頭，避開了女孩的目光，仿佛那目光能將他灼傷。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連一句“沒關(guān)系”都擠不出來。
“沒……沒……” 他含混地、幾乎是從喉嚨里咕噥出兩個破碎的音節(jié)，聲音干澀沙啞得不像自己的。他甚至不敢再看那女孩一眼，也顧不上是否站穩(wěn)，幾乎是倉惶地、有些同手同腳地，低著頭，像一只受驚后只想鉆進地縫的鼴鼠，腳步凌亂地朝著遠離女孩的方向快步走去，很快消失在行政樓另一側(cè)的林蔭道陰影里，留下一個倉皇失措的背影。
公告欄前，只剩下那個高一的新生女孩周靜楠。她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高年級男生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樹影里。陽光灑在她身上，嶄新的校服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她微微蹙了蹙秀氣的眉，低頭看了看自己剛才被撞到的手臂，又抬頭望了望蘇念消失的方向。
一絲不易察覺的、帶著點困惑的好奇，在她清澈的眼眸深處悄然滋生。公告欄上，“周靜楠”三個字在陽光下安靜地躺著，與剛才那場短暫而意外的錯身，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微小石子，漾開的漣漪，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