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的風(fēng)雪似乎永遠(yuǎn)沒有盡頭?;柿晖ㄍ┏堑墓俚?,平日里就人跡罕至,此刻更是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如同一條通往幽冥的白色長蛇。一輛破舊得幾乎要散架的騾車,在沒膝深的雪地里艱難地挪動,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拉車的老騾子喘著粗重的白氣,每一步都陷得很深,仿佛隨時會力竭倒下。
車廂里,阿婆用身體死死抵住不斷漏風(fēng)的破舊車板,將僅剩的、一床還算厚實的破棉被緊緊裹在婉婉和圓圓身上。她自己的嘴唇凍得烏紫,臉頰被寒風(fēng)吹得皸裂。
婉婉緊緊抱著兒子,圓圓的小臉依舊燒得通紅,呼吸急促而微弱,滾燙的額頭緊緊貼著母親冰涼的臉頰。他時而陷入昏睡,時而又被劇烈的咳嗽震醒,小小的身體在厚厚的棉被下痛苦地顫抖。
“娘…冷…好冷…”圓圓燒得迷迷糊糊,本能地往婉婉懷里更深的地方鉆,像一只尋求庇護(hù)的幼獸,聲音細(xì)弱蚊蠅。
“乖,不怕,馬上就到了,到了就有藥了,吃了藥就不冷了…”婉婉的聲音輕柔得如同夢囈,一遍遍在兒子耳邊重復(fù)著這渺茫的希望。她用臉頰蹭著兒子滾燙的額頭,冰冷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圓圓燒得通紅的小臉上,瞬間被那高熱蒸騰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白氣。
她掀起車簾一角,刺骨的寒風(fēng)立刻裹著雪粒子灌了進(jìn)來,刮在臉上生疼。視線盡頭,帝都那巍峨連綿的城墻在漫天風(fēng)雪中顯露出模糊而沉重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那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曾經(jīng)讓她憧憬又最終將她打入深淵的地方,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快些…再快些…”婉婉在心中無聲地吶喊,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有兒子滾燙的體溫,像烙鐵一樣燙著她的心。
終于,在破曉前最黑暗的時刻,騾車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停在了巍峨宮城緊閉的側(cè)門前。高大的朱紅宮門在風(fēng)雪中顯得格外森嚴(yán)冰冷,門樓上值夜侍衛(wèi)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
天光熹微,風(fēng)雪依舊肆虐。厚重的宮門“吱呀”一聲,拉開了一道僅供一人通過的縫隙。幾個穿著厚實宮裝、提著食盒的內(nèi)侍縮著脖子,在侍衛(wèi)的盤查下匆匆進(jìn)出。
就是現(xiàn)在!
婉婉猛地推開車門,刺骨的寒風(fēng)夾著雪片刀子般刮在臉上。她毫不猶豫地跳下騾車,冰冷的積雪瞬間沒過腳踝,刺骨的寒意直沖天靈蓋。她甚至來不及站穩(wěn),抱著懷中滾燙的兒子,踉蹌著撲向那道象征著森嚴(yán)皇權(quán)的宮門!
“站??!何人膽敢擅闖宮禁!”值守的侍衛(wèi)厲聲喝道,冰冷的槍戟瞬間交叉,擋在了婉婉身前,鋒利的戟尖在雪光下閃爍著寒芒。
“求求你們!讓我進(jìn)去!”婉婉的聲音嘶啞破碎,被風(fēng)雪撕扯得幾乎聽不清。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被踩得結(jié)實的雪地里,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單薄的衣褲,直刺骨髓。她顧不上了,將懷里的孩子緊緊護(hù)在胸前,用自己單薄的后背去抵擋那呼嘯的寒風(fēng)。
“我兒子病了!病得很重!只有宮里的藥能救他!求求你們通稟一聲!求求陛下開恩!賜藥救我孩兒一命!”她仰起頭,露出那張被風(fēng)雪凍得青白、卻因絕望而顯出驚人執(zhí)拗的臉龐。額角那塊在皇陵地宮磕出的青紫淤痕,在雪光映照下分外刺眼。淚水早已在她臉上凍成了冰痕,只有眼眶里不斷涌出的溫?zé)?,昭示著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瀕臨崩潰的母親。
侍衛(wèi)們看清了她懷里的孩子,那孩子燒得通紅的小臉露在襁褓外,呼吸急促微弱,小嘴微微張著,一看便知病勢沉重。幾個年輕些的侍衛(wèi)眼中掠過一絲不忍,但宮規(guī)森嚴(yán),職責(zé)所在。
“宮門重地,豈容喧嘩!速速離去!”為首的侍衛(wèi)長板著臉,語氣冰冷,沒有絲毫通融的余地,“皇家秘藥,豈是爾等罪婦可以妄想的!”他顯然認(rèn)出了歐陽婉婉,或者說,認(rèn)出了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卻仍能看出昔日侯府品級的舊衣。五年前那場轟動京城的丑聞,并未被遺忘。
“罪婦”二字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婉婉心口。她渾身一顫,卻抱緊了懷里的孩子,仿佛那是她對抗整個世界唯一的武器。
“求求你們!他只是個孩子!他快不行了!”婉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絕望,她不再看那些冰冷的槍戟和侍衛(wèi)漠然的臉,猛地俯下身,額頭重重地磕在堅硬的、覆蓋著薄冰的宮門石階上!
“咚!”沉悶的聲響在風(fēng)雪中顯得格外清晰。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用盡全身力氣,每一次撞擊都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額角那塊舊傷迅速破裂,溫?zé)岬孽r血混著冰冷的雪水,蜿蜒流下她慘白的臉頰,滴落在懷中兒子燒得滾燙的小臉上,綻開刺目的紅梅。
“求陛下開恩!賜藥救我孩兒!”
“求陛下開恩!”
嘶啞的哭喊聲混雜著令人心悸的磕頭聲,在寂靜的宮門前回蕩。風(fēng)雪似乎更大了,瘋狂地撕扯著她單薄的衣衫和凌亂的發(fā)絲,仿佛要將這渺小的身影徹底吞噬。
侍衛(wèi)們面面相覷,握著兵器的手竟有些僵硬。這女人瘋了!為了孩子,真的瘋了!那額頭上觸目驚心的血痕,那不顧一切的姿態(tài),讓他們這些見慣了生死的宮廷侍衛(wèi),心底也泛起一絲寒意。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悅耳、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笑聲,穿透了風(fēng)雪和婉婉絕望的哭喊,突兀地響起。
“喲!我當(dāng)是誰大清早在這宮門口哭喪呢?這不是我們侯府那位‘冰清玉潔’的嫡長姐,歐陽婉婉嗎?”
一輛華麗的、由四匹純白駿馬拉著的翠蓋珠纓車駕,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宮門不遠(yuǎn)處。車簾被一只戴著碩大翡翠戒指、涂著鮮紅蔻丹的纖纖玉手撩開。
一張精心妝點、明艷照人的臉探了出來。眉目間與婉婉有幾分相似,卻透著刻骨的驕矜和幸災(zāi)樂禍。正是婉婉的堂妹,如今已貴為太子妃的歐陽玉兒!
她穿著簇新的、用金線繡著百鳥朝鳳圖案的太子妃吉服,披著華貴的白狐裘,在宮人撐開的華蓋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雪地里狼狽不堪的婉婉,如同在看一只骯臟的螻蟻。
“嘖嘖嘖,”歐陽玉兒紅唇勾起,笑容甜美,吐出的字眼卻淬著劇毒,“五年不見,姐姐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了?這皇陵的風(fēng)水,看來也沒能洗刷掉姐姐身上的…晦氣?。俊彼桃饫L了語調(diào),目光掃過婉婉額頭的血跡和懷中病弱的孩子,眼中的快意幾乎要溢出來。
“哦?這孩子…”她故作驚訝地掩住嘴,眼神卻像毒蛇的信子,在圓圓燒紅的小臉上舔過,“瞧瞧這小臉燒的…真是可憐吶!姐姐這是…走投無路,抱著這來路不明的野種,來求皇家施舍了?”
“野種”二字,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婉婉心上!
五年前新婚夜那杯被下了藥的合巹酒,那混亂模糊的陌生男子身影,那被強(qiáng)行按上的“失貞”污名,太子龍皓天猙獰暴怒的面孔,以及隨后被無情打入這不見天日的皇陵地宮…所有被刻意壓抑的屈辱、憤怒和刻骨的恨意,在這一刻被歐陽玉兒惡毒的言語徹底點燃!
“歐陽玉兒!”婉婉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車輦上那個光彩照人的仇敵。額頭的鮮血順著臉頰流下,滑過她因極致憤怒而扭曲的唇角,讓她此刻的神情如同地獄歸來的惡鬼,猙獰可怖。
“你閉嘴!”她嘶聲厲喝,聲音因為極致的恨意而劈裂,“當(dāng)年的事,你心里最清楚!是誰在我的合巹酒里動了手腳?是誰把我送進(jìn)……”她的話戛然而止,那個名字,那個她此生最恨卻又最不敢觸碰的名字,死死地哽在喉頭。她不能提!為了懷里的孩子,她不能在這宮門前徹底撕破臉,不能激怒皇家!她需要藥!她需要那救命的“紫玉髓”!
巨大的屈辱和理智的撕扯,讓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抱著孩子的手臂繃緊得如同鐵箍。
“呵,”歐陽玉兒嗤笑一聲,眼神輕蔑至極,“清楚?姐姐在說什么瘋話?當(dāng)年你與二皇子龍印塵私通茍合,穢亂宮闈,人贓并獲,鐵證如山!是太子殿下念及舊情,才留你一條賤命在皇陵思過。”她慢條斯理地?fù)崤约喝A貴的衣袖,語氣陡然轉(zhuǎn)冷,如同淬了冰,“如今倒好,不知從哪里弄來個野種,竟敢跑到宮門前來撒野,還妄圖染指皇家秘藥?簡直癡心妄想!”
她微微傾身,聲音壓低,卻字字清晰,如同毒蛇吐信:“姐姐,我勸你識相點,抱著你這小野種,趕緊滾回你那陰曹地府去!皇家血脈,豈容你這等污穢之人褻瀆?再多待一刻,污了這宮門圣地的風(fēng)水,驚擾了圣駕,就不是滾回皇陵那么簡單了!到時候,連你這小野種,怕也要跟你一起……”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猛地從婉婉口中噴出!猩紅的血點濺落在潔白的雪地上,如同盛開的紅梅,觸目驚心。
“野種”…“滾回陰曹地府”…歐陽玉兒惡毒的詛咒,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jìn)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懷中這無辜的孩子!她可以忍受一切屈辱,但她的孩子…她的圓圓…憑什么被這樣侮辱?憑什么要被剝奪活下去的希望?
極致的憤怒、絕望、保護(hù)幼崽的母性本能,如同火山在她體內(nèi)轟然爆發(fā)!那口心頭血噴出,竟沖開了理智的最后一道閘門!
“歐陽玉兒??!”婉婉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尖叫,抱著孩子猛地從雪地里站起來!她身形踉蹌,卻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瘋狂氣勢,雙目赤紅,死死盯著車輦上那個衣飾華貴、妝容精致的女人!
“你敢動我兒子一根汗毛!我歐陽婉婉對天發(fā)誓!就算化作厲鬼,也要拖著你一起下地獄!讓你永世不得超生!”她的聲音嘶啞凄厲,如同杜鵑啼血,每一個字都浸滿了刻骨的恨意和不顧一切的瘋狂。
宮門前死一般的寂靜。連呼嘯的風(fēng)雪聲似乎都停滯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