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的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刺啦一聲劃破了臥室里脆弱的溫馨。
她那張涂抹著厚重粉底的臉,因為刻意的夸張表情而顯得有些扭曲。
陸哲端著碗的手,紋絲不動。
他甚至沒有回頭看自己的二姨一眼。
他的世界里,此刻只有病床上虛弱的母親。
“媽,喝藥?!?/p>
他的聲音很輕,很穩(wěn),像一層無形的屏障,將王秀梅尖利的聲音隔絕在外。
陸母本就虛弱,被自己妹妹這么一攪和,更是氣都有些喘不勻,渾濁的眼睛里泛起一絲哀求。
“哲兒,要不……要不算了,二姨她也是……”
“她不是?!?/p>
陸哲打斷了母親的話。
他依舊沒有回頭。
這三個字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比任何憤怒的咆哮都更有力量。
王秀梅的臉色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她沒想到,這個以前在她面前唯唯諾諾、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外甥,今天竟敢這么跟她說話。
“好啊你!陸哲!你長本事了!”
她將那袋水果往地上一扔,幾顆蘋果滾得到處都是。
“你爸那個賭鬼跑了,你媽這個病秧子快死了,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么資格跟我橫?”
“你不好好去找個班上,給你媽湊點救命錢,天天從外面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來糊弄她!”
“我告訴你姐,你可別喝!誰知道這里面是什么東西!喝出毛病來,他拍拍屁股跑了,到時候遭罪的還是你!”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銳,像是在公共場合吵架的潑婦,生怕別人聽不見。
隔壁幾家鄰居的門都悄悄打開了一條縫,一道道好奇的視線投了過來。
王秀梅更來勁了。
她叉著腰,一根手指幾乎要戳到陸哲的后腦勺上。
“我看你就是存心的!你是不是嫌你媽是個拖累?巴不得她早點死,你好去拿那點可憐的保險金?”
這話,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進了陸母的心里。
她渾身一顫,本就蒼白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無人色,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
那是一種要把肺都咳出來的聲音,每一聲都撕心裂肺。
陸哲的身體,終于有了一絲輕微的顫抖。
他緩緩轉過頭。
他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悲傷。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平靜。
那是一種看死人的眼神。
王秀梅被他看得心里一突,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但隨即又被更大的羞惱所占據(jù)。
“你看什么看!我說錯了不成?!”
陸哲收回了視線。
他不再理會這個女人。
他輕輕拍著母親的后背,等她稍微喘勻了氣,才重新將那碗碧綠的藥汁遞到她嘴邊。
“媽,信我。”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陸母看著兒子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著那里面映出的自己的倒影,心中所有的猶豫和惶恐,都莫名地平復了下去。
她點了點頭,張開了干裂的嘴。
碧綠色的藥汁,順著她的喉嚨,緩緩滑入腹中。
“你看!她喝了!老天爺啊,這要是喝出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跟我那死去的爹媽交代??!”
王秀梅一拍大腿,開始干嚎起來,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姐姐中毒身亡的慘狀。
周圍的鄰居們也竊竊私語。
“那綠色的水,看著是有點嚇人。”
“小哲這孩子,是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信了什么歪門邪道了?”
“唉,這家人,真是可憐?!?/p>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
陸母喝完了整碗藥汁。
她靠回床頭,閉上了眼睛,似乎是累極了。
王秀梅立刻抓住了機會,聲音拔高了八度。
“完了!完了!你們看,喝出問題了!人都沒反應了!快!快打120啊!”
她一邊叫嚷著,一邊就準備去掏手機,演得惟妙惟肖。
然而。
下一刻。
所有人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整個出租屋,連同門外走廊里的空氣,仿佛都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時間,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奇跡,在所有人的眼前,毫無征兆地降臨。
只見病床上的陸母,那張因為常年被病痛折磨而蠟黃如紙的臉,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變得紅潤起來。
那不是病態(tài)的潮紅。
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由內(nèi)而外的,屬于健康生命的紅潤光澤。
她那因為呼吸困難而劇烈起伏的胸口,平穩(wěn)了下去。
呼吸聲,變得綿長、深沉、有力。
緊接著。
她那因為長期臥床而顯得有些佝僂的背,竟緩緩地,自己挺直了。
她睜開了眼睛。
那雙原本渾濁、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變得清澈明亮。
仿佛一場大雨,洗去了蒙在玻璃上的所有塵埃。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自己的雙手,那雙因為病痛而枯瘦如柴的手。
她活動了一下手指,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那是一種重新掌控自己身體的、帶著一絲陌生的熟悉感。
“我……我的身體……”
陸母的聲音響起,不再是之前那般虛弱無力,氣若游絲。
她的聲音里,透著一股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中氣。
“咳!”
她下意識地,清了清喉嚨。
只是一聲。
短促,有力。
再沒有后續(xù)那撕心裂肺的連鎖反應。
困擾了她數(shù)年的頑固咳嗽,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折磨,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她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一口氣,仿佛吐盡了半生的病痛與苦楚。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王秀梅那只掏手機的手,僵在半空。
她臉上的表情,從幸災樂禍,到錯愕,到震驚,再到無法理解的茫然。
最后,化作了一片空白。
她使勁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劇烈的疼痛傳來。
不是夢。
她看著病床上那個仿佛年輕了十歲、精神煥發(fā)的姐姐,張大了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門外圍觀的鄰居們,更是如同白日見鬼。
“這……這……這好了?”
“我的天,剛才還咳得快斷氣了,怎么一下就……”
“神了!真是神了!那碗綠水是仙藥嗎?”
所有的視線,都從陸母的身上,轉移到了那個從始至終都平靜得可怕的年輕人身上。
那些視線里,充滿了敬畏、好奇,還有一絲絲的恐懼。
王秀梅終于反應了過來。
她不信。
她怎么可能信!
“裝的!肯定是裝的!”
她尖叫一聲,像一頭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朝病床撲了過去。
“姐!你別被他騙了!他給你吃的肯定是興奮劑之類的東西!是透支你的命啊!”
她想去抓陸母的手,想去“戳穿”這個騙局。
然而,她的手還沒碰到床沿。
一只手,橫在了她的面前。
是陸哲的手。
那只手很穩(wěn),很干凈,卻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鐵壁。
“滾?!?/p>
陸哲終于開口對她說了第二個詞。
依舊是一個字。
冰冷,淡漠,不帶任何情緒。
卻帶著一股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壓。
王秀梅的身體,猛地僵住。
她抬頭,對上了陸哲的眼睛。
在那雙眼睛里,她看到了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她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再敢上前一步,這個她以前從沒放在眼里的外甥,會毫不猶豫地擰斷她的脖子。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她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她怕了。
發(fā)自內(nèi)心地怕了。
“你……你……”
她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周圍鄰居們那異樣的、帶著鄙夷和嘲弄的目光,像一根根燒紅的鋼針,扎在她的后背上。
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像是被人當眾扒光了衣服。
一種巨大的羞恥感與恐懼感,將她徹底淹沒。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尖叫一聲,撥開人群,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個讓她無地自容的地方。
世界,終于清凈了。
陸哲收回手,走到窗邊,拉上了窗簾,將所有窺探的視線都隔絕在外。
他回過身,看著已經(jīng)能自己坐直身體的母親,心中那塊最沉重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媽,你感覺怎么樣?”
“好……我感覺好多了。”
陸母看著自己的兒子,眼眶瞬間紅了。
她伸出手,緊緊抓住陸哲的手。
“哲兒,是媽不好,媽剛才不該懷疑你……”
“沒事了?!?/p>
陸哲反手握住母親的手,那只手不再是冰冷的,而是帶著健康的溫度。
“以后都會好起來的。”
他扶著母親,重新躺下。
“你先好好休息,把身體養(yǎng)好。錢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jīng)解決了?!?/p>
“解決了?”
陸母愣住了。
“哪來的錢?”
陸哲笑了笑,沒有解釋。
他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母親。
看著她平穩(wěn)的呼吸,看著她紅潤的臉色。
這間昏暗、狹小的出租屋,在這一刻,仿佛都變得明亮起來。
這是他重生以來,最安寧,最滿足的一刻。
然而。
這份安寧,僅僅持續(xù)了不到十分鐘。
一陣刺耳的、急促的手機鈴聲,毫無征兆地打破了房間里的溫馨。
是陸哲的手機。
他走到客廳,拿起手機。
屏幕上,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他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嘈雜的音樂聲,以及一個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的,帶著一絲殘忍笑意的聲音。
是李三。
陸哲沒有說話。
“不跟你廢話。我老大那邊臨時有點事,急用錢。你那筆賬,提前到明天了?!?/p>
“明天中午十二點之前,五十五萬,一分都不能少?!?/p>
“別跟我說沒有。我剛收到消息,你今天進賬了十五萬,看來你小子路子挺野啊?!?/p>
“不過,那還不夠?!?/p>
電話那頭的聲音,陡然變得兇狠。
“我再提醒你一次,別想著耍花樣。你要是敢跑,或者錢不到位……”
李三頓了頓,一字一句,如同冰渣子般砸進陸哲的耳朵里。
“明天,就準備好你的一條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