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錚以及北海艦艇部隊所有陣亡將士的追悼會定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清晨。第一島鏈海戰(zhàn)的硝煙仿佛還未散盡，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哀樂在肅穆的會場里低回，穿軍裝的、穿便服的，一張張臉上都刻著難以言說的哀慟。
舉國上下的統(tǒng)一默哀也同時舉行。山河同悲，為所有獻身者的離去莊重送行。
在隆隆的汽笛和警報聲中，追悼會現(xiàn)場的沈父沈母并肩站在前排，背脊挺得筆直，像是兩株飽經風霜卻不肯彎折的老樹，只是緊握的雙手和微微顫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們內心的崩塌。
蘇月漓沒有去。她把自己關在臥室里，蜷縮在床上，身上蓋著沈錚生前常穿的那件黑色外套。屋內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房間里暗得像個密不透風的鐵盒子。
沈母來找她時，看見她一個人癱軟在房間的床上，嘆了口氣，便輕輕的關門出去了。聽見她關門的聲響，蘇月離靜靜的回想自己這兩個多月以來的謀劃，她一直以為自己找一個家世好的、人品好的、職業(yè)穩(wěn)定的男的結婚，就能讓自己舒適快活的過一輩子，但現(xiàn)在...
蘇月離看著對面桌子上放著的她和沈錚的結婚照。沈錚笑臉盈盈地看著攝像頭，自己也滿懷依戀的靠在他的肩頭?？粗粗?，蘇月離把自己身上的外套朝結婚照扔過去！
她下床，拿起果盤里的小刀，跌跌撞撞地朝結婚照走過去，抓住邊框，咆哮道：
“為什么！去的人那么多！為什么只有你犧牲了！”
“你想過我嗎？！你想過在離海那么近的地方還有老婆嗎？！你出發(fā)前為什么不想想你還有老婆！”
“為什么非要是你啊沈錚！為什么！保護隊友就那么重要嗎？重要到犧牲掉自己的生命？！”
綻放著笑意的人無法回答她，蘇月離看著眼前的人，仿佛被刺痛般崩潰大哭，“為什么不想想我！你走了我怎么辦...我只是想要一段穩(wěn)定的婚姻，沈錚，我只是想要一段穩(wěn)定的婚姻。怎么就實現(xiàn)不了呢...”
窗戶被外面的風吹開，床頭柜上放著那封遺書掉落，隨著風輕輕的卷到蘇月離的手邊。蘇月離的發(fā)絲被輕輕吹動，周圍低垂的流蘇搖動著。
肚子有些痛，蘇月離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有了一個黃豆般大小的孩子。她下意識地用手按住小腹，眼神空洞地望著眼前被毀的結婚照。
這個孩子，是沈錚留給她的遺物，可現(xiàn)在，這份遺物卻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一定是要去尋找新的生活的，但是帶著這個孩子...蘇月離頭更痛了，肚子里的小生命似乎感受到母親的絕情，痛得更加厲害了，甚至想讓人干嘔。
海軍基地內追悼會的哀樂聲隱隱約約地傳進耳朵里，蘇月離剛剛沖洗好嘔吐過后的自己，隔著厚厚的墻壁，聲音變得模糊而遙遠，卻依然像重錘一樣，一下下砸在她的心上。她嘴角帶些譏諷，這些人，在該救沈錚的時候不出現(xiàn)，現(xiàn)在人死了，倒是一個比一個哭的慘！
她站在陽臺上遙望著基地內追悼會現(xiàn)場的人們。黑衣白花，整整齊齊錯落有致的站在下面，朝著沈錚和其他陣亡烈士的遺像鞠躬。他們中，有的遺體已經收殮好，有的遺體已經破碎，再也難以拼湊。而沈錚…..連一塊碎片都找不回來…只有那枚在他跳入大海前交給趙澤的婚戒。蘇月離突然覺得有趣，“沈錚？這就是你想要的嗎？用生命換來世人的追捧？敬佩你是一個為了祖國崇高事業(yè)犧牲小我的大英雄！哪怕不顧自己的妻兒也要這樣？”她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眾人都沒發(fā)覺的事實，狂笑著進入房間。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的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直到傍晚，臥室門被輕輕推開，沈母端著一碗粥走進來，昏暗的光線下，她的眼睛紅腫得像核桃。“月漓，吃點東西吧?！彼穆曇羯硢〉脜柡?，帶著濃濃的疲憊。
蘇月漓沒有動，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沈母把粥放在床頭柜上，在床邊坐下，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卻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囡囡…月漓，我知道你難受，” 她的聲音里帶著哽咽，“可錚兒在天上看著呢，他不希望你這樣作賤自己。”
提到沈錚，蘇月漓的身體猛地一顫，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大顆大顆地砸在被子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她死死咬著嘴唇，手指習慣性地猛搓著被角，不讓自己哭出聲。
“他憑什么...” 她終于忍不住，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憑什么說話不算數(shù)... 他說過會回來給我做飯的... 他說過不會讓我收到這封信的...”
沈母別過頭，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他這是為了國家，為了全民族的統(tǒng)一大業(yè)... 他是所有人的英雄...”
“我不要他當英雄！” 蘇月漓猛地拔高聲音，眼淚洶涌而出，“為什么非要去做英雄？！為了像今天這樣受萬人愛戴嗎？！為了成為以后世世代代傳頌的英勇事跡嗎?。俊彼乃缓鹪诩澎o的房間里回蕩，帶著無盡的絕望與嘲諷。
沈母不可置信她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月離！你說的什么話！他是共和國的軍人，也是他部下的長官！他為了保護國家保護部下都是應該的！這是他的天職！國家利益，高于一切！這是他入伍時就許下的誓言！”。
蘇月離看著眼前紅著眼眶質問自己的沈母，眼神空洞的繼續(xù)控訴，“怎么？我說的不對嗎？！他是遵守了許給國家的誓言！但現(xiàn)在他死了，他對我許下的誓言呢?。克F(xiàn)在的確不會被國家遺忘！但他遺忘了我！他發(fā)誓要珍愛一生的妻子！還有他未出世的孩子！他為什么，還有你們…你們?yōu)槭裁炊寄敲醋运剑。?？?/p>
沈母愣愣地看著她，不可置信原來那個溫順乖巧的兒媳婦為什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她眼光不禁瞥到了角落里的結婚照，看見上面的劃痕，內心猛地一揪，深深的看了一眼蘇月離便轉身離開了。
幾天后，京城遠郊，烈士陵園。
天氣難得放晴，陽光透過云層灑在大地上，給肅穆的烈士陵園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沈父沈母帶著一束白菊，步履蹣跚地走在墓碑之間。蘇月漓跟在他們身后，臉色蒼白得像紙，腳步虛浮，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
沈錚的墓碑矗立在一片蒼松翠柏之間，黑白照片上的他穿著軍裝，笑容燦爛，眼神明亮，仿佛下一秒就會從照片里走出來，笑著喊她 “老婆”。墓碑上刻著他的名字、軍銜、統(tǒng)一英雄稱號、作戰(zhàn)貢獻，還有那句冰冷的 “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沈母把白菊放在墓碑前，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照片上沈錚的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板P兒啊，媽來看你了... 你在那邊還好嗎... 有沒有按時吃飯... 有沒有凍著...”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那些平日里在電話里重復了無數(shù)遍的叮囑，如今只能對著冰冷的墓碑訴說。
沈父身著一身海軍禮服站在一旁，手捧軍帽，背脊依舊挺直，只是眼角的皺紋里，藏滿了化不開的悲傷。他看著墓碑上兒子的照片，嘴唇動了動，卻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緩緩地舉起右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久久沒有放下。
“好樣的，孩子….好樣的…爸爸以你為榮！你是個好兵！比爸爸更優(yōu)秀！”
蘇月漓站在幾步開外，死死地盯著墓碑上的照片，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陽光刺眼，可她卻像是感覺不到一樣，任由淚水模糊了視線。心里的那股怨氣和委屈，像野草一樣瘋狂地滋長，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沈錚！” 她突然尖叫一聲，聲音凄厲，打破了陵園的寧靜。
沈父沈母嚇了一跳，猛地回頭看向她。
蘇月漓踉蹌著撲到墓碑前，雙手死死地抓住冰冷的石碑，指甲因為用力而泛白?！澳氵@個混蛋！你為什么要丟下我！”她的聲音嘶啞，帶著歇斯底里的瘋狂，“你說過會一輩子對我好的！你說過會看著我們的孩子長大的！你為什么說話不算數(shù)！”
“你走了，我怎么辦？我們的孩子怎么辦？”她一邊哭一邊喊，眼淚混合著鼻涕，糊了一臉，“你憑什么這么狠心！你憑什么讓我一個人承受這些！”
她的話像一把把尖刀，刺在沈父沈母的心上。沈母看著她失控的樣子，又心疼又生氣，上前想去拉她，“月漓，你別這樣...錚兒他...他也不想的...”
“不想？他不想為什么還要走！” 蘇月漓猛地甩開沈母的手，眼神里充滿了怨恨，“他就是自私！他只知道追求他心中的大義！他從來就沒有想過我！”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在陵園里響起，打斷了蘇月漓的嘶吼。
蘇月漓被打得偏過頭去，臉頰上瞬間浮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巴掌印。她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打了她的沈母。
沈母的手還停在半空中，身體因為憤怒和激動而微微顫抖。她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死死地忍著沒有掉下來?！疤K月漓！你... 你太讓我失望了！”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變得尖銳，“沈錚，我的兒子！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是為了山河一統(tǒng)才犧牲的！他是國家的英雄！是民族的脊梁！作為他的妻子，你怎么能這么說他?。磕銘摓槟愕恼煞蚋械綗o比的驕傲！”
“而不是像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在這個神圣的地方玷污他！前幾天我以為你只是一時接受不了錚兒的離開，才說那樣的話...但現(xiàn)在看來，是你的思想有問題！” 沈母指著蘇月漓，一字一句地說道，每個字都帶著決絕，“你！你不配做我兒子的妻子！”
蘇月漓捂著火辣辣的臉頰，看著沈母憤怒的眼神，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直流。“玷污他？” 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只是說出了事實！他就是丟下我了！他就是不管我了！”
“為什么所有人都要教我該怎么做！” 她猛地拔高聲音，對著沈父沈母，對著周圍肅穆的墓碑，對著面前的墓碑嘶吼，“拓跋蒼教我不要相信婚姻，說婚姻只會束縛人！你們沈家，你們教我要看重家國大義，說國家利益高于一切！”
“我難道不懂嗎？”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委屈和不甘，“我不是傻子！我知道國家重要！我知道他是英雄！可我只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妻子啊！我只是不想再活得沒有情感依靠！我只是想讓我的丈夫陪著我！這有錯嗎？”她看著沈父沈母，眼神里充滿了絕望的質問，“我沒有錯！我只是想要他回來而已！我只是想讓自己的丈夫回來而已！這有錯嗎？！”她的嘶吼在空曠的陵園里回蕩，帶著無盡的悲傷和迷茫。
陽光依舊明媚，可落在她身上，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溫度。
沈父沈母看著她崩潰的樣子，張了張嘴，卻最終什么也說不出來。
蒼松翠柏之下，只留得痛苦至極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