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吝嗇的光線刺破云層,照亮了城市最骯臟的角落。垃圾場巨大的鐵皮圍墻里,堆積如山的廢棄物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惡臭——腐爛的菜葉、餿掉的飯渣、生銹的鐵皮、破塑料,混雜著尿臊氣,在雨后潮濕的空氣里發(fā)酵、蒸騰。幾只油光水滑的老鼠囂張地竄來竄去,啃咬著能找到的一切。
我緊緊跟在哥哥身后,學著他在垃圾山的縫隙間穿行。腳下的爛泥又黏又滑,根本站不穩(wěn)當。碎玻璃片子、生銹的鐵皮渣子就埋在泥里,隨時能扎透我們腳上那層薄得要命的破布鞋。哥哥像餓壞了的野貓找食兒,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得飛快,在垃圾堆的縫隙里拼命掃著,就盼著能撈著幾個空塑料瓶、幾塊硬紙殼子。
“茵茵!看著點腳底下那個臭水坑!”他頭都沒回,啞著嗓子吼了一句,聲音里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累。
我手里攥著個破塑料袋,里面可憐巴巴地躺著三兩個空瓶子,還有幾塊勉強看得過去的紙板。這就是我們今天的指望。肚子里餓得火燒火燎,像被掏空了,咕嚕嚕直叫喚。我使勁咽了口唾沫,那點子口水根本壓不住那股餓勁兒。眼珠子不由自主就瞟向旁邊那堆臭氣熏天的爛菜葉子、餿飯渣。一個被啃得只剩半邊、長滿黑毛的爛蘋果核,就癱在爛菜幫子上。那股餓勁兒一下子沖昏了頭,什么惡心都顧不上了。我飛快地斜眼瞅了瞅哥哥,他正踮著腳,伸長胳膊去夠一個掛在破爛沙發(fā)架子上的礦泉水瓶,壓根沒往我這兒看。
我憋著氣,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伸出臟乎乎的小手,一把就攥住了那個冰涼黏糊、長滿霉點的爛蘋果核。想都沒想,就用身上唯一不那么臟的衣角,胡亂蹭了兩把那惡心的黏液,然后像藏什么寶貝命根子似的,飛快地塞進了哥哥給我的破塑料袋里。手指頭碰到那又冷又滑溜的感覺,胃里一陣翻攪,差點吐出來。
就在這時,一股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猛地撞上來。眼前那一座座垃圾山像是活了,晃悠悠地扭起來、打起轉(zhuǎn)。兩只腳像踩在厚厚的棉花堆里,軟綿綿地使不上一點勁兒。一股子寒氣從骨頭縫里嗖嗖地往外鉆,可腦門卻像著了火,燙得嚇人。
“哥…”我張了張嘴,聲音又細又飄,跟蚊子哼哼似的,“哥…我頭沉…冷得打擺子…”身子不聽使喚地晃了晃,眼瞅著就要一頭栽進旁邊那灘臭烘烘的黑泥湯里。
哥哥猛地回頭。當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時,我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瞬間爆發(fā)的恐懼,比看到最兇的野狗還要驚惶萬倍。他丟開剛撿到的瓶子,幾步就沖到我面前,冰涼粗糙的手掌“啪”地一下覆上我的額頭。
“嘶!”他倒抽一口涼氣,那熱度顯然燙到了他。
“茵茵!”他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帶著哭腔,猛地蹲下來試圖背我?!皳沃c!哥帶你去買藥!”
可我渾身軟得像面條,一點力氣都沒有。他試了幾次都背不起來。巨大的恐慌讓他的動作完全亂了套,最后他幾乎是半拖半抱,用盡全身力氣把我小小的身體弄到他背上。我能清晰地聽到他瘦弱的脊梁骨在嘎吱作響,每一次邁步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劇烈的顫抖。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出這片絕望的垃圾場,沖向巷子口那家小小的藥店。
窄巷深處,一個銹跡斑斑的“便民藥店”燈箱,櫥窗里花花綠綠的藥盒子,此刻在我燒得模糊的視線里,成了救命的符號。哥哥背著我,用肩膀狠狠撞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踉蹌著撲到高高的柜臺前。
“叔…叔叔!”他嘶啞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慌而劈叉,帶著絕望的哭腔,“我妹妹…發(fā)燒!好燙!求求你…給點藥!求你了!”他整個瘦小的身體都扒在光滑冰涼的玻璃柜臺上。
柜臺后面,一個叼著煙、滿臉油膩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從一本破舊的雜志上抬起頭。渾濁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和哥哥渾身臟污、濕透破爛的樣子,最后落在我燒得通紅、意識迷糊的小臉上。他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極其響亮的嗤笑,像驅(qū)趕蒼蠅一樣不耐煩地揮著手:
“滾滾滾!哪來的小叫花子?有錢嗎?沒錢搗什么亂?滾出去!別臟了我的地兒!”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哥哥臉上。
“我有!我有錢!”哥哥像是被那鄙夷的眼神燙得一哆嗦,手忙腳亂地去掏他那條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褲子口袋。幾個沾滿泥污的一角、五角的硬幣被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來,叮叮當當?shù)嘏脑诠鉂嵉牟AЧ衩嫔?。硬幣滾了幾下,散落開來,加起來最多一塊多錢。
油膩男人斜睨著那幾個可憐的硬幣,嘴角扯出一個刻薄到極點的譏笑,臉上的橫肉都在抖動:“就這幾個鋼镚兒?打發(fā)乞丐吶?連顆糖都買不到!趕緊滾蛋!再不滾老子叫人了!”他猛地站起身,肥胖的身軀像一堵墻,帶來巨大的壓迫感。
“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哥哥絕望地嘶喊出來,眼淚洶涌而出,“我給你磕頭!求你了!”他膝蓋一軟,真的要往下跪去。
“哐當!”
一聲粗暴的巨響!油膩男人已經(jīng)繞出柜臺,像拎小雞崽一樣,一把揪住哥哥的后衣領(lǐng),粗暴地把他狠狠扯離柜臺,用力往外搡!
“滾你媽的!晦氣!”
巨大的力量讓哥哥踉蹌著向后猛退幾步。我還趴在他背上,只覺得一股大力襲來,身體猛地一歪,眼看就要滑下去!哥哥驚恐地試圖穩(wěn)住身體,但慣性太大。
“咚!”一聲悶響!
哥哥的后腦勺狠狠撞在藥店門口冰冷的金屬門框上!那聲音像錘子砸在我心上。他身體猛地一僵。
背上失去力道的我,軟綿綿地往下滑落。
“茵茵!”哥哥驚恐絕望的尖叫撕裂了空氣。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道瘦小卻帶著驚人速度的身影從門外猛地沖了進來!是哥哥?。ㄗⅲ簝扇硕冀嘘惱?,此處指女主哥哥)
他剛才在不遠處翻垃圾桶,聽到動靜不對飛奔過來,恰好看到這驚悚一幕!
“放開我弟妹!”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幼獸,瘦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難以想象的力量,如同一顆憤怒的炮彈,朝著油膩男人寬闊的后背狠狠撞了過去!
“嘭!”
猝不及防的巨大撞擊力讓油膩男人肥碩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個趔趄,揪著哥哥(女主)衣領(lǐng)的手不由自主地松開了。他惱羞成怒地穩(wěn)住身體,回頭看清只是一個比自己更瘦弱的男孩,猙獰的怒火瞬間燒紅了眼睛:“小雜種!找死!”他順手抄起墻邊倚著的一根手腕粗的舊拖把棍,掄圓了,帶著沉悶的風聲,朝著剛剛站穩(wěn)、還想去扶我的哥哥(女主)兇狠地劈頭砸下!
“哥——!”背上滑落一半的我,失聲尖叫,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哥哥(女主)根本來不及多想,完全是本能!他猛地轉(zhuǎn)身,毫不猶豫地用他那單薄的后背撲向我滑落的方向,想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妹妹!
“砰——?。 ?/p>
沉重到令人牙酸的悶響,像是什么重物狠狠砸在了一個空心的布袋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棍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了哥哥(女主)的后肩胛骨上。
他撲向我的動作猛地定格。臉上的憤怒和急切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種茫然的空白。他微微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聲短促至極、幾乎被淹沒的抽氣:“呃…“
隨即,他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和力氣,那雙一直倔強地支撐著我們兄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身體軟軟地、沉重地向前撲倒下去,臉朝下,重重摔在藥店門口冰冷濕滑、骯臟的水泥地上。泥水飛濺開來,沾污了他半邊臉頰。
“哥——?。。。 蔽业募饨衅鄥柕米兞苏{(diào),像垂死小獸最后的哀鳴。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瞬間攫住了我小小的身體,甚至壓過了高燒的眩暈。我連滾帶爬地撲到他身邊,雙手抖得像風中的落葉,想去碰他,又怕碰壞了哪里。他趴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有后背肩胛骨的位置,那件本就破爛不堪的單衣下面,像是被人塞進了一個小小的、正在迅速鼓脹的饅頭,輪廓詭異得嚇人。
油膩男人也愣住了,看著地上毫無聲息的孩子,又看看手里那根沾著泥水的棍子,臉上掠過一絲真切的慌亂。但他立刻又強撐起兇惡,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濃痰:“呸!裝死!再裝老子連你一起收拾!趕緊抬走!別死在我門口!晦氣!”他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哐當”一聲摔上厚重的玻璃門,又狠狠拉下了門簾,徹底隔絕了門外冰冷絕望的世界和我們撕心裂肺的哭喊。
冰冷的雨水無休無止地潑灑下來,沖刷著哥哥青白的小臉,沖刷著他后背那可怖的、還在不斷腫起的包塊。我跪在他身邊,小小的身體抖得如同篩糠。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單調(diào)冰冷的嘩嘩雨聲,和我自己喉嚨里發(fā)出的、不成調(diào)的嗚咽和嘶鳴。高燒帶來的眩暈和寒意一陣陣襲來,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旋轉(zhuǎn)。我用冰涼的小手,徒勞地想擦掉哥哥臉上冰冷的泥水和雨水,指尖抖得根本碰不到地方。
背上,那半塊發(fā)霉的蘋果核,隔著薄薄的濕衣服,硌得我生疼,散發(fā)著絕望的、冰冷的霉味。
雨似乎沒有盡頭。哥哥趴在我面前的水泥地上,像一塊被丟棄的破布。我跪在他身邊,冰冷的泥水浸透了我的褲子,寒意順著膝蓋瘋狂地往上爬。高燒讓我眼前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可哥哥后背那個恐怖的隆起卻清晰地烙在我視網(wǎng)膜上,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我的神經(jīng)。
“哥…”我伸出手,指尖碰到他冰冷的臉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醒醒…哥…”我用盡全身力氣推他,可他軟綿綿的,毫無反應(yīng)。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住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藥店的門簾嚴絲合縫,里面透出一點昏黃的光,溫暖得像另一個世界。那點光映在門玻璃上,映出油膩男人模糊的身影,他甚至悠閑地坐了回去,拿起那本雜志!我們兄妹的生死,在他眼里,不如書頁上的一張圖片!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我小小的身體被抽干了力氣,癱坐在冰冷的地上,只有眼淚無聲地、不停地往下淌,混合著雨水,砸在哥哥毫無知覺的臉上。世界一片灰暗,只剩下我和哥哥,還有這無盡的、冰冷的雨。
就在這時,一道微弱的、不同于雨點的光柱刺破了巷口的黑暗,晃動著,由遠及近。
“吱呀——”
一輛破舊的二八自行車停在了巷子口。昏黃的手電光柱先是掃過藥店緊閉的門簾,停頓了一下,然后猛地轉(zhuǎn)向了蜷縮在門口的我們。
“老天爺!”一個驚惶的女聲響起,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當家的!快看!那是不是倆孩子?!”
沉重的腳步聲急促地踏著積水沖了過來。手電光柱直直地打在我和趴在地上的哥哥身上。
來人是一對面孔陌生的中年夫婦。男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外套,戴著一副斷了腿、用膠布纏著的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瞪得老大,滿臉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女人穿著素凈的灰色布褂,盤著發(fā)髻,手里提著一個裝著幾根蔫吧青菜的布袋子,此刻也驚駭?shù)匚孀×俗臁?/p>
“娃!娃!”女人最先反應(yīng)過來,尖叫著撲了過來。她完全無視了地上的泥水和哥哥渾身的污穢,噗通一聲跪在他旁邊,顫抖著手去探哥哥的鼻息,又輕輕摸了摸他后背上那個駭人的、還在腫起的包塊。
“還有氣!還有氣!”女人聲音帶著哭腔,抬頭沖著男人喊,“當家的!快!快去攔車!送醫(yī)院!快?。 ?/p>
男人這才如夢初醒,臉色慘白,連自行車都顧不上扶穩(wěn),“哐當”一聲扔在墻邊,拔腿就朝巷口外的大路狂奔,一邊跑一邊嘶聲力竭地喊:“停車!停車!救命啊!這里有孩子受傷了!”
女人則小心翼翼地避開哥哥的后背,用力把他冰涼的身體半抱起來,讓他枕在自己并不寬厚的腿上。她又伸出手,用粗糙卻溫暖的手掌探了探我滾燙的額頭,倒抽一口冷氣:“天爺!這個小的燒得燙手!”
她用自己半干的衣袖,不停地擦拭我和哥哥臉上冰冷的雨水污漬?!安慌拢慌?,娃兒不怕,”她聲音顫抖著,卻帶著奇異的力量,“婆婆在,婆婆在啊…救護車馬上就來了…”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和煙火氣,在這個冰冷絕望的雨夜里,像一道微弱卻堅定的暖流,猛地撞進了我混沌冰冷的世界里。我燒得糊涂,眼前人影晃動,只感到那只粗糙的手不停擦拭著我的臉,聽到那不停重復(fù)的“不怕”。藥店的燈光冷漠地映照著,巷口傳來男人焦急的呼喊和汽車尖銳的剎車聲…
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鉆進鼻腔,刺激著我昏沉的神經(jīng)。眼皮沉重得像壓了兩塊石頭,我費力地睜開一條縫。刺眼的白光讓我又立刻閉上。耳邊是隱約的儀器規(guī)律的嘀嗒聲,還有一個壓抑的、帶著哽咽的女聲。
“…醫(yī)生說磊磊那一下撞到頭更要命…肩膀骨頭裂了…還說…還說那么重的傷拖久了…會影響…影響以后…”是藥店外那個婆婆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恐懼和心疼。
另一個低沉沙啞的男聲響起,是那個叔叔,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醫(yī)藥費…醫(yī)院讓交押金…咱家…咱家存折上攏共那點錢…剛交進去…怕是撐不了幾天…”后面的話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只剩下沉重的嘆息。
我的心猛地揪緊。磊磊…是哥哥!哥哥傷得很重!要花很多錢!我們沒錢…他們也沒錢…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讓我喘不過氣。我害怕地閉緊眼睛,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溢出,滾燙的。
“醒了?”一個溫和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帶著試探。一只溫暖干燥的手輕輕撫上我的額頭,拭去我的眼淚?!盁肆它c,還是燙。”是那個婆婆,劉婆婆。
我僵硬地躺著,不敢睜眼。
“茵茵?是叫茵茵吧?”她的聲音更柔和了,帶著小心翼翼,“不怕了,你跟哥哥都到醫(yī)院了,安全了。告訴婆婆,身上哪里不舒服?”
巨大的委屈和恐懼瞬間沖垮了堤壩。我猛地睜開眼,對上劉婆婆那雙布滿紅血絲卻盛滿擔憂的眼睛,“哇”的一聲大哭出來,小小的身體因為抽泣劇烈地抖動著:“嗚…哥哥…哥哥會不會死…我們沒錢…嗚…爸爸不要我們了…媽媽也不要了…”
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安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刺耳。我看到旁邊的病床上,哥哥趴著,小小的身體纏滿了白色的繃帶,閉著眼睛昏睡。劉叔叔坐在哥哥床邊的小凳子上,佝僂著背,雙手插在花白的頭發(fā)里。
劉婆婆的眼圈瞬間紅了,她一把將我摟進懷里,那懷抱帶著淡淡的皂角味和一種久違的、屬于母親的溫熱?!跋拐f!”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不會死!有婆婆在!有叔叔在!以后…以后婆婆家就是你們的家!沒人再敢欺負你們!沒人再敢不要你們!”她粗糙的手一下下拍著我的背。
“可是…錢…”我抽噎著,抬起淚眼模糊的臉看她。我清楚地記得藥店老板的嘴臉,沒錢,就是死路一條。
劉婆婆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眼神里有一種決絕:“不怕!婆婆和叔叔…有手有腳!砸鍋賣鐵,也把你們兄妹倆的傷治好!”
我看著這對陌生的夫婦。劉叔叔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也是紅的,布滿血絲,但他對著我,用力地點了點頭,嘴角努力想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卻比哭還難看。劉婆婆緊緊抱著我,那懷抱溫暖而結(jié)實,攔住了我即將被絕望徹底沖垮的世界。
從那天起,我和哥哥不再屬于黑暗的巷子和冰冷的垃圾堆。我們有了一個家——一個總是彌漫著飯菜香氣和肥皂清香的筒子樓房。我們有了爸爸和媽媽——省吃儉用、日夜操勞的劉老師和趙老師。
夜晚,哥哥趴在小木板床上,后背敷著刺鼻的藥膏。我蜷在他旁邊的小地鋪上。隔著一層薄薄的布簾,能清晰地聽到外面小屋傳來刻意壓低的聲音。
“…磊磊這骨頭和腦袋…得請好大夫再看一次…藥不能斷…”是劉媽媽的聲音,帶著焦慮。
“嗯…”劉爸爸的聲音悶悶的,“明天…我去廠里問問,看能不能再多接一份夜班…”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實在不行…我那塊表…”
“不行!那是你爸留給你的念想!”劉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立刻壓下去,帶著哽咽,“…我再…再去街道問問,看能不能再接點糊火柴盒的活…熬過這一段就好了…孩子們…得讀書啊…”
黑暗中,我聽著這些關(guān)于借錢、加班、變賣東西的細碎言語,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扎在我心上。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哥哥似乎也沒睡著,他在黑暗中翻了個身,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沉重的嘆息。那道隔開我們和被褥的布簾,輕飄飄的,卻承載著養(yǎng)父母沉甸甸的、無聲的愛與犧牲。
時光在筒子樓斑駁的墻壁上悄悄流淌。哥哥后背的傷疤成了他身上一道永不褪色的勛章,陰雨天會隱隱作痛,手臂也落下點病根,不能提太重的東西,但好歹活蹦亂跳地長大了。我和哥哥終于背上了嶄新的書包,走進了明亮的教室。書包是劉媽媽用舊帆布自己縫的,但洗得干干凈凈。
劉爸爸是廠里的技術(shù)員,戴著那副用膠布纏著腿的眼鏡,下班后還經(jīng)常抱著一堆圖紙回家,在昏暗的燈光下皺著眉頭計算。他煙戒了,酒也一滴不沾,省下的錢變成了我們兄妹的作業(yè)本和鉛筆。他話不多,總是沉默地坐在小飯桌旁,把餐盤里屈指可數(shù)的幾片肉,用筷子小心地撥到我和哥哥的碗里。
“你們長身體,多吃點?!彼偸沁@么說,然后低頭飛快地扒拉著碗里的白飯和幾根咸菜。
劉媽媽在學校食堂打雜,手腳麻利得像一陣風。每天天不亮就起來,騎著她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破自行車,趕在學生們起床前把廚房打掃干凈。下班后,她又匆匆趕回來,一頭扎進狹窄的廚房里。
家里的飯桌上,常年只有幾樣東西:自己腌的咸菜疙瘩,炒得清亮的青菜葉子,偶爾能看到一點油渣點綴其間,那是難得的葷腥。米飯總是煮得很多,因為哥哥正在抽條,飯量大得驚人。每次蒸飯,劉媽媽都會特意多放半碗米。
“多吃點,鍋里還有?!彼偸沁@樣催促著埋頭扒飯的哥哥。
有一天放學早,我背著書包跑回家。筒子樓的樓道里彌漫著各家各戶的飯菜香氣。推開家門,劉媽媽正坐在小馬扎上,面前放著一個大盆和一摞紅紅綠綠的硬紙片——火柴廠的糊火柴盒材料。她低著頭,手指飛快地翻折、粘糊,動作熟練得像機器。旁邊的地上,已經(jīng)堆起了小山一樣的火柴盒。
她顯然沒聽到我開門。我放輕腳步走過去。廚房的鍋里正在煮粥,咕嘟咕嘟冒著泡,一股濃郁的米香飄出來。鍋蓋掀開了一條縫,我瞥見里面翻滾的是非常粘稠的白米粥,幾乎看不見水。案板上,放著兩塊啃了一半的、干硬的玉米面窩頭。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了。原來劉媽媽說的“多放半碗米”,是她和爸爸的口糧,全部變成了我們碗里實實在在的米飯。那干硬的窩頭,是他們一天的主食。
“媽…”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啞啞地叫了一聲。
劉媽媽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到是我,臉上立刻堆起笑容,帶著點被抓包的局促:“茵茵回來啦?餓了吧?粥快好了!快去洗手!”她慌亂地想把手里的火柴盒材料往旁邊藏,又想去蓋案板上的窩頭。
我站在原地沒動,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沖進了眼眶。我?guī)撞經(jīng)_過去,蹲在她面前,張開手臂緊緊抱住了她瘦削的腰身。她身上還帶著食堂的油煙味和漿糊的酸味。
“媽…”我把臉埋在她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里,聲音悶悶的,“我長大了…一定賺很多很多錢…讓你和爸爸…天天吃肉…再也不糊火柴盒…”咸澀的淚水浸濕了她的衣襟。
劉媽媽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她粗糙卻無比溫暖的手掌輕輕落在我的后腦勺上,一下一下,帶著安撫的力道。她沒有說話,但我聽到了她壓抑的、帶著濃濃鼻音的吸氣聲。她只是更緊地回抱了我一下,然后輕輕推開我,抹了一把臉,笑容重新綻開,帶著淚花,卻異常明亮:“傻丫頭!哭啥!媽不累!看著你和磊磊有書念,有飯吃,媽心里比吃肉還甜!快去洗手,準備吃飯!”
那天的米粥格外香甜,也格外沉重。那沉甸甸的滋味,從此深深地刻進了我的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