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煥苦思冥想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傳來:新科進士,翰林院庶吉士,與蘇硯同科且素有往來的楚懷舟,主動來到刑部衙門,要求面見沈煥!
楚懷舟?那個數(shù)日前還與蘇硯在醉仙樓爭執(zhí)的楚懷舟?
沈煥立刻命人將其帶到一間靜室。楚懷舟一身素色儒衫,身形略顯單薄,面容清俊,眉宇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文雅,但此刻臉色蒼白,眼神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恐懼,有掙扎,更有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見到沈煥,并未寒暄,直接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沙啞而顫抖:
“沈大人!晚生楚懷舟……前來自首!蘇硯蘇年兄之死……乃是……乃是晚生一手策劃!那‘玉面羅剎’索命之事……亦是晚生……裝神弄鬼所為!”
一語既出,滿室皆驚!守在沈煥身后的張猛猛地握緊了腰刀,眼神如電般射向楚懷舟。沈煥瞳孔微縮,面上卻不動聲色,緩緩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如實質(zhì)般籠罩著跪在地上的年輕進士。
“自首?”沈煥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楚進士,你可知你所言為何?謀害朝廷命官,裝神弄鬼,擾亂京師,皆是死罪!”
“晚生……知道!”楚懷舟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嘴唇被咬得發(fā)白,身體微微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固執(zhí),“晚生……甘愿領死!但求大人明鑒,晚生所為……非為私怨!實乃……為二十年前含冤慘死的柳含煙姑娘……討還一個公道!”
“柳含煙?”沈煥眼神一凝,“詳細說來!”
楚懷舟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開始敘述。他的聲音低沉而壓抑,帶著刻骨的悲憤:
“晚生祖籍姑蘇,家父……家父楚云瀾,二十年前,亦在京城為官,時任吏部主事?!彼岬礁赣H名字時,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哽咽,“柳含煙一案……家父……亦是當年被指收受賄賂的官員之一!然家父一生清廉,剛直不阿,他深知此案蹊蹺,柳姑娘蒙冤,更疑心背后有人構陷忠良、侵吞巨款!他暗中調(diào)查,收集證據(jù)……卻……卻因此招來殺身之禍!”
楚懷舟的眼中迸射出強烈的恨意:“就在他即將有所發(fā)現(xiàn)之時,一夕之間,家父被構陷貪墨,革職查辦!不久,便‘暴病’死于返鄉(xiāng)途中!家母聞此噩耗,憂憤成疾,也隨之而去……晚生彼時尚幼,幸得忠仆拼死護佑,隱姓埋名,流落江湖,方得茍活!”
“二十年來,晚生無一日敢忘血海深仇!寒窗苦讀,只為有朝一日金榜題名,重返京城,查明真相,為父昭雪,也為那無辜慘死的柳姑娘討個公道!”楚懷舟的拳頭緊緊攥起,指節(jié)發(fā)白,“入京后,晚生暗中查訪,終于……終于讓我找到了當年陷害家父、亦是害死柳姑娘的真兇之一——蘇硯之父,蘇明遠留下的罪證手札!其中詳細記載了他如何受人指使,偽造證據(jù),構陷柳姑娘,并借機除掉家父!而蘇硯……他明知其父所為,非但不思懺悔,反而極力掩蓋,甚至……甚至暗中銷毀了部分關鍵證據(jù)!”
“所以,你便設下此局?”沈煥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
“是!”楚懷舟咬牙道,“晚生知道,僅憑一份手札,難以撼動蘇家,更難以揭露當年真相。蘇硯一死,以其父當年在柳案中的角色,加上現(xiàn)場布置,必然引發(fā)對舊案的重新關注!晚生……晚生要這樁被刻意掩埋的冤案,重見天日!要那些道貌岸然的兇手,寢食難安!”
“你是如何做到的?”沈煥追問細節(jié)。
“晚生……略通些奇巧淫技。”楚懷舟低聲道,“那枚玉簪,是晚生尋上好的羊脂白玉,依當年含煙姑娘畫像所繪式樣,請巧匠仿制。再以特制藥汁涂抹,做出陳年血沁假象。案發(fā)前夜,晚生潛入蘇府書房(他提到蘇府后門年久失修,有一處隱秘狗洞),將仿制玉簪和半闋璇璣圖(晚生臨摹含煙姑娘筆跡所書)放置于其書案顯眼處。蘇硯有深夜獨坐書房的習慣,晚生算準時機,在他慣用的燈油中,摻入了微量提純的迷心草汁液和另一種致幻痙攣的毒物‘牽機引’!”
“燈油?”沈煥立刻想起書案上的桐油漬和迷心草晶屑!
“正是!”楚懷舟點頭,“桐油為基底,混入特制藥液,燃燒時無色無味,但吸入后,初時令人煩躁不安,繼而眼前幻象叢生,最終氣血逆沖,痙攣而亡!劑量控制得當,可令其死狀如同厲鬼索命!晚生……晚生親眼在暗處確認他毒發(fā)身亡,才悄然離去。那玉簪,是他毒發(fā)痛苦掙扎時,無意間抓握在手中的!”
“那福伯呢?牢中濕腳印如何解釋?土地廟的女鬼?池塘倒影?”沈煥步步緊逼。
“福伯……”楚懷舟臉上閃過一絲痛苦和悔恨,“晚生……晚生并非想殺他!只是……只是他當夜似乎察覺了動靜,晚生唯恐他認出晚生……便在他回房途中,用浸了強效迷煙的手帕捂了他口鼻,只想讓他昏睡忘事……未曾想他年邁體衰,受驚過度,竟……至于牢中腳印,是晚生買通了一個貪財?shù)莫z卒,讓他用特制的、蘸了污水的女子鞋模,趁夜在福伯牢房門口拓印上去的!只為……加深厲鬼索命的恐慌!”
“土地廟的女鬼,是晚生披著白色罩袍,內(nèi)藏發(fā)光磷粉畫的假璇璣圖,故意引那更夫王五看見。池塘倒影……是晚生用魚線牽引,在水下布置了涂有反光藥粉和致幻藥劑的薄琉璃片……未曾想……”他看了一眼張猛,眼中帶著歉意,“竟驚擾了張捕頭……”
楚懷舟的供述,邏輯清晰,細節(jié)詳實,幾乎完美地解釋了所有“靈異”事件和作案手法。動機是為父報仇、為柳含煙雪冤,手段是利用藥物和機關制造恐怖假象。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
“你所說的蘇明遠罪證手札,現(xiàn)在何處?”沈煥沉聲問。
“在晚生書房暗格之內(nèi)?!背阎鄞鸬馈?/p>
沈煥立刻命張猛帶人隨楚懷舟去其住處取物證。很快,一個用油布包裹的陳舊冊子被呈到沈煥面前。冊子紙張發(fā)黃,墨跡陳舊,上面詳細記錄了蘇明遠當年如何受人指使(指使者名字被刻意涂黑),構陷柳含煙,偽造證據(jù),并設計除掉試圖翻案的楚云瀾的過程,筆跡與蘇明遠其他留存文書比對,基本吻合。
人證(楚懷舟自首),物證(仿制玉簪、璇璣圖、致幻藥物殘留、蘇明遠罪證手札),作案手段供認不諱,作案動機合情合理。一樁離奇的“厲鬼索命”案,似乎就此真相大白,塵埃落定。
刑部上下,包括侍郎李大人,都松了一口氣。困擾京城多日的恐怖陰影終于可以驅(qū)散。李侍郎甚至拍了拍沈煥的肩膀:“沈主事,干得漂亮!此案能破,你居功至偉!本官定當為你請功!”
然而,沈煥臉上卻殊無喜色。他獨自坐在簽押房內(nèi),案頭放著結(jié)案所需的最后幾份文書。楚懷舟的供詞、物證清單、驗尸格目……都已齊備。那枚作為關鍵物證的仿制玉簪,已被仔細清洗,用錦緞包裹,收入證物箱中。
但沈煥的心,卻如同被什么東西硌著,無法真正落地。楚懷舟的供述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精心排練過無數(shù)遍的臺詞。每一個疑點都給出了看似合理的解釋,但正是這種毫無破綻的流暢,反而讓沈煥感到一絲異樣。尤其是楚懷舟提到柳含煙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近乎虔誠的復雜光芒,絕非僅僅是對一個沉冤者的同情。
“含煙姑娘……”沈煥低聲念著這個名字。楚懷舟的復仇,真的是為了他父親嗎?還是……為了這個二十年前就已香消玉殞的女子?
他起身,走到存放楚懷舟案所有物證的大木箱前。箱中除了仿制玉簪、璇璣圖、藥物皮囊等,還有從楚懷舟書房暗格里搜出的那個油布包裹——里面是蘇明遠的罪證手札,以及……幾幅筆觸細膩、顯然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的柳含煙畫像。畫中女子巧笑倩兮,美目流盼,尤其是發(fā)髻間那枚白玉蘭簪,被描繪得栩栩如生。
沈煥的目光掠過畫像,落在那個油布包裹上。包裹的系法似乎有些特別。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再確認一下那份手札。
就在他的手指觸碰到油布包裹的瞬間,指尖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阻滯感。包裹的右下角,油布層似乎比別處略厚一點點,而且……系繩的結(jié)法,暗藏著一個極其精巧的、類似九連環(huán)的活扣!
沈煥的心猛地一跳!這種隱藏夾層和精巧活扣的手法,絕非尋常!他屏住呼吸,手指如同最靈巧的探針,小心翼翼地按照某種特定的順序撥弄著那幾股細繩。他記得趙誠提過,柳含煙生前似乎……精于機關巧術?
“咔噠?!?/p>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彈動聲響起。油布包裹看似平整的右下角,竟然彈開了一個薄如蟬翼、僅容一指插入的隱秘夾層!
夾層里,沒有紙張,沒有信件。只有一枚簪子。
一枚白玉簪。
簪身同樣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溫潤細膩,光暈內(nèi)斂。簪頭,也雕著一朵含苞欲放的玉蘭花。其形制、大小,與蘇硯手中那枚仿制品幾乎一模一樣!但眼前這一枚,其玉質(zhì)之純凈,雕工之傳神,尤其是花瓣邊緣那靈動自然的卷曲弧度,絕非尋常工匠所能及,帶著一種穿越時光的古樸雅致。
而真正讓沈煥渾身血液幾乎凝固的是——
在這枚玉簪潔白無瑕的簪身內(nèi)部,靠近簪尾處,天然形成的、如同血脈般絲絲縷縷滲透玉髓深處的,是幾道極其自然、深沉內(nèi)斂、仿佛已與美玉共生千百年的……暗紅色沁痕!真正的、沉淀了漫長歲月的血沁!與楚懷舟在仿制品上拙劣涂抹的假沁,有著天壤之別!
這……這才是柳含煙那枚傳說中從不離身的白玉蘭簪!真品!
沈煥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他小心翼翼地將這枚真簪取出,放在掌心。觸手溫潤,那絲絲縷縷的血沁在燈光下流轉(zhuǎn)著幽暗神秘的光澤。楚懷舟為何要將真品如此隱秘地藏匿?他明明可以用這真品來坐實“厲鬼索命”,為何要多此一舉去偽造一個?他供奉柳含煙的畫像,珍藏她的遺物……他對柳含煙,究竟懷著怎樣的感情?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竄入沈煥的腦海!這枚真簪……是否接觸過蘇硯?!楚懷舟口口聲聲說只用藥物殺人,未曾近身接觸……但如果是這枚簪子呢?
“趙老!快!”沈煥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促,他抓起真玉簪,幾乎是沖出了簽押房。
殮房內(nèi),燈火通明。趙誠被沈煥深夜召來,雖不明所以,但看到那枚真玉簪和沈煥凝重的神色,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趙老,用‘蒸骨法’!重點驗看簪尾,尤其是血沁最深的那幾處紋路縫隙!看能否……驗出蘇硯的血氣!”沈煥的聲音低沉而緊繃。
蒸骨法,是極為古老且耗時的驗尸秘術。需將可疑器物置于特制藥醋中密封蒸煮,利用藥力醋氣,將器物上可能殘留的、極其微量的陳舊人體組織或血氣激發(fā)、顯現(xiàn)出來。此法對器物本身有一定損耗風險,且對驗看者要求極高。
趙誠不敢怠慢,立刻準備器具。特制的紫銅小鼎中注入陳年米醋和數(shù)味藥性猛烈的草藥,鼎下燃起文火。那枚帶著古老血沁的真玉簪被小心地懸于鼎中藥醋之上,鼎口用濕泥嚴密封閉。
時間一點點流逝。狹小的殮房里彌漫著濃烈刺鼻的醋味和藥草苦澀的氣息。沈煥和趙誠都沉默地守在鼎旁,汗水無聲地浸濕了鬢角。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鼎中藥醋翻滾蒸騰的聲音漸漸微弱,鼎身也由滾燙轉(zhuǎn)為溫熱。趙誠示意時間已到。他深吸一口氣,戴上厚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揭開濕泥封口。
一股濃郁的、混雜著強烈血腥氣的醋味猛地沖出!
沈煥和趙誠同時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住鼎中那枚玉簪。
只見原本潔白溫潤的玉簪,在蒸騰的藥醋作用下,表面似乎并無太大變化。但在簪尾那幾道深邃的血沁紋路深處,此刻竟然隱隱滲透出幾縷極其細微的、如同蛛網(wǎng)般的……暗紅絲線!那紅色極其新鮮,宛如活物,在玉質(zhì)的紋理中微微蠕動、暈染開來!與簪身內(nèi)部那些古老沉靜的暗紅血沁,形成了鮮明而詭異的對比!
更令人心悸的是,隨著鼎口揭開,那股沖出的、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竟與蘇硯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彌漫在書房里的那股濃重血腥味……別無二致!
“這……這……”饒是經(jīng)驗豐富的趙誠,此刻也驚得面無人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大人!這簪尾縫隙……有……有極新的血氣被蒸出!這……這氣味……就是蘇翰林的!”
沈煥如遭雷擊,僵立在原地,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眼前的一切瞬間打敗!
楚懷舟在說謊!
他絕不僅僅是用了藥物!這枚屬于柳含煙的真玉簪簪尾,在近期沾染過蘇硯的血!而且很可能是大量的、近距離接觸的血!這足以證明,在蘇硯死亡現(xiàn)場,這枚真簪……出現(xiàn)過!甚至……可能就是兇器之一!
楚懷舟自首供述的“只下毒未近身”,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他故意偽造一枚假簪留在現(xiàn)場,將真品深藏,并編造了一個看似合理、實則漏洞百出的復仇故事,是為了掩蓋什么?這枚真簪上沾染的新鮮血跡,到底是如何來的?楚懷舟和柳含煙之間,除了復仇,還有什么更深的、不可告人的聯(lián)系?
厲鬼索命的陰影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因為這枚染著新舊兩層血跡的真玉簪,變得更加撲朔迷離,更加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