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中的汽笛聲撕開了1945年8月15日的黎明。方默站在重慶菜園壩火車站的月臺上,左手提著棕色皮箱,右手食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軍統(tǒng)證件邊緣燙金的青天白日徽記。他的目光掃過站臺上攢動的人頭——穿長衫的商人、抱孩子的婦人、拄拐杖的老者,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相似的恍惚神情。三天前,美國人的原子彈落在廣島;兩天前,蘇聯紅軍攻入滿洲;而此刻,廣播里播音員激動到破音的聲音正反復播報著日本天皇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消息。
"勝利了!勝利了!"一個報童揮舞著《中央日報》號外從人群中鉆過,頭版照片上蔣介石的笑容被雨水暈染得模糊不清。方默注意到站臺立柱旁站著個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年輕女子,她不斷調整著遮陽帽的角度,這個動作讓藏在帽檐下的微型發(fā)報機天線若隱若現。
"讓一讓!軍統(tǒng)公務!"
身后傳來粗獷的喝斥聲。方默側身時,瞥見三個穿中山裝的男子粗暴地撥開人群。中間那人左頰有道蜈蚣狀的疤痕,正用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車廂編號——這是他在檔案照片里見過的軍統(tǒng)上海站行動組組長陳立。
方默故意放慢腳步,在對方接近時"恰好"轉身。皮箱角撞在陳立膝蓋上,茶水從箱縫滲出來,在對方深色褲管洇開一片暗痕。
"長官恕罪!"方默立即立正,用帶著江浙口音的官話致歉,同時將證件露出半截。陳立皺眉掃過證件上"上海站電訊科 方默"的字樣,突然伸手按住他肩膀:"重慶總部派來的?坐我們那節(jié)車廂。"
密閉的包廂里彌漫著煙草與皮革混雜的氣味。方默注意到陳立右手虎口有新鮮結痂的槍繭,而角落里始終沉默的年輕特務,每隔七分鐘就會不自覺地摸向左胸口袋——那里應該藏著懷表,或者是小型手槍。
列車鳴笛啟動時,窗外有個穿西裝的日本商人正與搬運工爭執(zhí)。那人梳著過分整齊的背頭,皮箱金屬扣上沾著暗紅色污漬。當搬運工不小心碰倒皮箱,商人瞳孔驟縮的瞬間,方默默默記下了箱體側面的櫻花刻痕。
"方專員對日本人很感興趣?"陳立突然遞來一支老刀牌香煙。
"職業(yè)習慣。"方默接過煙卻不點燃,指尖在過濾嘴上敲出電碼的節(jié)奏,"在重慶總部時負責破譯日文密電,看誰都像行走的密碼本。"
包廂門突然被拉開。那個日本商人站在過道里,用流利的中文詢問餐車位置。方默注意到他西裝第三顆紐扣的線頭異常整齊——那是微型相機鏡頭的常見偽裝方式。當商人轉身時,后腰處隱約隆起手槍輪廓。
午后暴雨驟至,雨滴在車窗上炸開成片的水花。陳立借著雨聲掩護,低聲與手下討論上海站近期的人事變動。方默假裝打盹,從睫毛縫隙里看見陳立在小本子上寫下的"張站長"三字被重重圈起。
餐車供應限量紅燒肉時,日本商人再次出現。他坐在隔了兩張桌子的位置,刀叉與瓷盤碰撞的間隙,目光三次掃過方默的皮箱。方默故意將湯匙掉在地上,彎腰時確認了商人皮鞋內側的泥漬——虹口區(qū)特有的紅黏土。
入夜后,陳立開始打鼾。方默借著檢查皮箱的機會,取出藏在夾層里的《唐詩三百首》。書頁空白處密密麻麻記著波長頻率,其中一頁李商隱《無題》的夾縫里,老周用針尖刺出了新的聯絡暗號。
凌晨三點,列車在宜昌臨時???。方默假裝起夜,看見日本商人在月臺陰影處與人交談。月光照亮對方遞出的信封一角,上面"梅機關"的紅色印章轉瞬即逝。當他返回車廂時,發(fā)現自己的皮箱鎖扣位置偏移了2毫米。
黎明前的黑暗中,方默用指甲刮開香煙過濾嘴,將藏在內里的微縮膠卷含在舌下。膠卷上記錄著重慶總部掌握的上海地下黨人員名單,其中三個名字被紅筆圈出——這是老周最后交給他的任務。
列車突然減速,慣性讓包廂里的衣帽鉤發(fā)出細碎的碰撞聲。方默透過雨痕斑駁的車窗,看見晨曦中的武漢長江大橋橋墩上,幾個工人正在涂抹"慶??箲?zhàn)勝利"的標語。橋下渾濁的江水里,一面殘破的太陽旗纏在浮木上,像條垂死的魚隨波起伏。
餐車方向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接著是陳立壓低的呵斥聲。方默將《唐詩三百首》塞回皮箱夾層時,發(fā)現書頁間多了一張對折的便簽紙。展開后是鉛筆勾勒的簡易地圖,虹口區(qū)某棟洋房被畫上紅圈,旁邊標注著"梅機關聯絡點 1945.8.16"。
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漸漸變得規(guī)律。方默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將新獲得的信息與記憶中的上海街道圖重疊。當列車駛入湖北境內第一個隧道時,黑暗吞沒了車窗上轉瞬即逝的摩爾斯電碼般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