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生被那句“饞”字逗得眼尾飛紅，指腹輕刮過她的鼻尖，“是是是，臣饞?！彼鋈蛔竭^她的手，按向星圖邊緣暗嵌的機括——星盤側(cè)面應聲滑出暗格，一枚裹著金箔的糖滾落在掌心，光澤溫潤，“但臣更饞這個?！?/p>
鶴法雪指尖微縮，認得這是三日前初到鳳鳴、在驛館庭院丟失的沙棗糖。那時她對著院角綴滿紅果的沙棗樹出神，指尖的糖塊猝然滑落，墜進青磚縫隙。她蹲在廊下用銀簪細勾，指尖被磚沿磨得泛紅，終究徒勞，竟不知被他拾去。此刻見那金箔被摩挲得薄透，顯是日日被人攥在掌心，溫養(yǎng)得泛著柔光。
“尋了兩個時辰才摳出來。”他剝?nèi)ソ鸩?，琥珀色的糖塊映著他眼底促狹，遞向她唇邊，“公主猜猜，為何留到今日？”
她唇瓣微啟尚未答話，已被他猛地拽向觀星臺旋梯。底下穿胡服老臣的怒喝震得石階發(fā)顫：“顧長生！你篡改的歸客星軌豈能瞞天過海？鳳鳴的天，容不得你妄動！”
旋梯狹窄，砂礫硌得足底生疼，他俯身將她背在肩頭。她的下巴抵著他肩窩，鼻尖縈繞著他發(fā)間松煙墨氣——那是鳳鳴獨有的氣息，烈如西境日頭，卻比北鳩熏香更讓胸口發(fā)緊?！白ゾo了。”他低笑里帶著喘息，腳步卻疾如疾風，“帶你去個去處，比石坳更隱蔽，是我在鳳鳴三載尋得的秘境?！?/p>
他背著她鉆進觀星臺地窖，沙蒿混著舊書卷的沉郁氣息漫來。地窖內(nèi)竟設著梨花木桌，琉璃燈盞亮著暖光，桌上還擱著半塊胡餅——原是他躲懶的棲身地。墻上懸著獸皮星圖，畫的竟是北鳩星空，邊角處用朱砂補了顆星，旁側(cè)標著極小的“雪”字，藏得隱秘，像怕被窺破的心事。她指尖拂過那星，墨跡尚新，顯是近日才添上的，心頭忽然一暖，仿佛那朱砂不是畫在獸皮上，而是落在了她的心上。
“那老頑固帶了欽天監(jiān)的人，揣著新制星儀來重測了?！彼麑⑺畔?，從懷中取出錦緞布包，展開是卷羊皮地圖，朱砂畫著蜿蜒軌跡，“這是我算的‘歸客星軌’，若聞外面喧嘩，便順此道往黑市去，墨團會接應你?！彼讣恻c在地圖一處凹陷，“此處有個拐角，需側(cè)身才能過，莫蹭到石壁上的青苔，滑腳。”
她才見墻角蹲著只黑貓，正用爪撥弄青銅鈴，叮咚聲正是方才在觀星臺所聞?！澳珗F？”她伸手去觸，貓卻靈巧避過，竄上顧長生肩頭，用尾掃他臉頰——這貓前日在驛館墻頭見過，蹲在沙棗樹上舔爪，金瞳亮如星子，原是他所養(yǎng)。此刻貓爪踩著他的官袍，留下幾枚淺痕，倒像是特意蓋下的印記。
“它比你機靈，識得鳳鳴每一條路?！彼罅四筘埗鰪淖赖淄铣稣聊鞠?，開蓋時香氣滿溢：沙棗糕泛著琥珀光，蜜漬酸梅裹著糖霜，撒芝麻的馕還帶余溫——全是她這幾日在驛館提過的吃食。那日見驛卒捧沙棗糕經(jīng)過，她不過多瞧兩眼，竟被他記在心上?！霸鐐渲?，就等哪天帶你躲開那些勸你回北鳩的人?！彼闷饓K沙棗糕，指尖掐下一小塊遞到她唇邊，“嘗嘗？昨日特意讓驛館廚子多加了蜜，比你前日見的更甜些?！?/p>
話音未落，地窖頂上傳來“咚咚”敲擊，老臣怒吼穿透木板，震得燈影搖晃：“顧長生！莫以為躲在地窖就能了事！歸客星偏西本是兇兆，你還敢逆天改命！”隨即是器物碰撞聲，顯是他們在觀星臺翻找，連星盤的銅鈴都被撞得叮當亂響。
墨團脊背炸毛，顧長生卻將點心箱往她懷里推：“走?！彼崎_地窖另一頭暗門，窄道盡頭透進微光，“順道而行，出口有百年桂花樹，墨團會領你去黑市酸梅湯鋪。那鋪子的酸梅是用西境的冰泉鎮(zhèn)的，比別處涼透三分?！彼鋈幌肫鹗裁?，從袖中摸出枚小巧的銅哨，塞進她手心，“若遇著岔路，吹三聲，墨團便會回頭接你。”
他替她理好被風吹亂的鬢發(fā)，忽然低頭在她額間印下一吻，帶著沙棗糖的甜膩?！坝涀?，若有人問起，便說被我擄來，你本就不愿留在此地。”他指尖撫過她的眉骨，“北鳩來的公主，不必卷進鳳鳴的渾水里?！?/p>
她拽著他衣袖不放，指尖觸到他袖口補丁——那是昨日幫她摘桂花時被枝椏刮破，他親手縫補，針腳歪扭，像極了她初學時模樣。“那你呢？”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發(fā)顫，仿佛問慢了一步，他便會消失在這地窖里。
“我？”他笑了，將沙棗糖塞進她唇間，甜意瞬間漫過舌尖，“我自有脫身之法。”他從墨團項圈扯出螺鈿紙卷，塞進她手心，“安穩(wěn)后再看，是我畫的黑市輿圖，標了哪家酸梅湯最夠味，哪家的糖人捏得最像北鳩的樣式?！彼鋈粶惤瑲庀⒎鬟^她耳畔，“別擔心，我若連這點事都擺不平，怎配帶你逛遍鳳鳴？”
地窖頂敲擊愈急，木板似要裂開，還夾雜著“放火”的叫囂。他猛地將她推入窄道：“快走！”暗門合上時，她聽見他朗聲笑罵：“老頑固！你那破星儀連桂花花開在哪夜都算不準，也配議論歸客星！”隨即是器物碎裂聲，想來是他故意砸了什么，引開注意力。
窄道漆黑，唯墨團金瞳亮如星火。她攥著紙卷摸索前行，沙棗糖在舌尖化開，甜得帶著鳳鳴日光的灼烈，卻又隱隱泛苦。道壁潮濕，指尖劃過處沾著濕冷的苔蘚，想起他說的“莫蹭到青苔”，便愈發(fā)小心，腳步放輕，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與墨團的腳步聲交織。不知走了多久，腿間已有些發(fā)軟，忽然記起他背她時肩頭的溫度，竟生出幾分依賴來，仿佛只要跟著這只貓，就能走到安穩(wěn)處。
終于望見光亮，出口正對百年桂花樹，樹干粗壯需兩人合抱，枝頭綴滿細碎桂花，風吹過，落了她滿身，像是誰特意撒下的金屑。墨團蹭了蹭她的腿，往黑市方向跑，尾巴掃過她的腳踝，帶著點安撫的意味。她伸手拂去發(fā)間花瓣，指尖觸到那枚銅星針，是他今早替她別上的，說“鳳鳴星子烈，需銅針鎮(zhèn)著”，此刻在月下泛著光，倒像是他在身邊守著一般。
她拆開紙卷，見他瀟灑字跡畫著路徑，旁側(cè)還批注著“左轉(zhuǎn)時留意賣香料的鋪子，胡椒味嗆人”“右轉(zhuǎn)有口井，夜間打水人多，需繞著走”，終點繪著玉碗，旁書：“加三勺星砂蜜，掌柜便知是自家人——等我來尋?！蹦E帶著松煙香，和他身上的氣息一般，讓人心安。
往黑市奔跑時，觀星臺方向傳來老臣怒罵與顧長生朗笑，夾雜星儀碎裂脆響，還有隱約的火光驅(qū)散了夜色。她攥緊銅哨，腳步更快，怕辜負了他的安排。路過一片空地，見幾個巡邏兵卒提著燈籠走過，慌忙躲進暗處，聽他們議論“顧大人竟把星儀砸了”“老大人氣得直哆嗦，說要稟明王上治他欺君之罪”，心頭一緊，捏著紙卷的指尖泛白。
黑市入口石坳，她將點心箱擱在石壁邊。蹲身翻箱底，摸出灰布男裝，針腳歪扭，袖口特意縫了放星符的小兜，顯是他親手縫制，針腳處還沾著點沙棗花的碎瓣。換上時，衣襟略寬，系腰帶時想起他替她系鳳鳴結(jié)的模樣，便依樣系了，倒也利落。箱中第二層躺著霽藍釉瓷瓶，開蓋時酸香撲鼻，是加了星砂蜜的酸梅湯，甜得正好壓過沙棗糖的烈，抿了一口，涼意順著喉嚨滑下，壓下了幾分慌亂。
墨團蹲在腳邊舔爪，忽然豎耳望向巷口。她抬頭，見月光下跑來一道身影，月白官袍劃破數(shù)處，沾著沙塵，發(fā)髻也散了些，卻笑得比星子更亮，正是顧長生。他手里還攥著半塊沙棗糕，想來是從地窖帶出來的。
“跑得真快?！彼麚P了揚手中糕點，糖霜在月下閃著光，“我就知你舍不得獨吞?！弊呓鼤r，才見他額角有塊擦傷，滲著血珠，想來是脫身時磕碰的。
她剛要問他如何脫身，已見他身后跟著舉火把的人，老臣氣得聲嘶力竭，燈籠都在搖晃：“抓住他們！這北鳩來的丫頭，果然與他串通！”火把的光映著他花白的胡須，抖得厲害，顯是動了真怒。
顧長生拽著她往黑市更深處跑，墨團在前領路，穿過掛紅燈籠的酒肆，酒旗掃過她的臉頰，帶著點酒香；繞過堆香料的貨攤，胡椒、茴香的氣息嗆得她直縮脖子，想起他紙上的批注，竟忍不住彎了彎唇。他的笑聲混在小販吆喝里，帶著少年意氣：“公主，這下可算真的融進鳳鳴了——抓緊我，丟了可就找不著北了！”
跑過一家糖人鋪，攤主正收拾攤子，見他們奔來，笑著讓開：“顧大人又帶朋友來玩？”顧長生揚手謝過，拽著她拐進小巷，解釋道：“這攤主欠我個人情，上次幫他算過進貨的吉日?！毕锉讵M窄，兩人肩臂相貼，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與她的交織在一起。
“你額角流血了?！彼鋈煌Ｏ?，從袖中摸出帕子要替他擦。
他卻拽著她繼續(xù)跑：“小傷無妨?！敝讣饽罅四笏氖郑扒懊婢褪撬崦窚?，進去就安全了?！?/p>
果然見巷尾有家鋪子，幌子上畫著酸梅，燈下坐著個掌柜正撥算盤。顧長生推她進去，朗聲道：“來碗酸梅湯，加三勺星砂蜜?！闭乒裉ь^見是他，眼神一亮，迅速起身掀開店后簾：“快進去?！?/p>
躲進后屋，才聽見外面老臣帶人經(jīng)過的聲音，漸漸遠去。顧長生癱坐在椅子上喘氣，接過掌柜遞來的布巾擦汗，笑道：“多謝張掌柜。”
“顧大人客氣什么?！闭乒袷莻€中年男子，眉眼和善，“您幫我算的日子，進貨果然順順當當。”他看了眼鶴法雪，“這位是？”
“北鳩來的朋友?！鳖欓L生替她解圍，“暫避些風頭。”
掌柜會意，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們兩人，墨團跳上桌子，舔著碟子里的酸梅。鶴法雪這才拿出帕子，踮腳替他擦額角的傷，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霸趺磁?？”
“跳墻時蹭的?！彼α诵?，忽然握住她的手，往自己唇邊帶，“累了吧？我替你吹吹?！?/p>
她抽回手，臉頰發(fā)燙：“正經(jīng)些?！?/p>
他卻湊近，眼底帶著笑意：“方才在黑市跑過糖人鋪，看見那只北鳩樣式的鳳凰糖人了嗎？等風頭過了，買給你?！彼讣恻c了點她的唇，“就像你一樣，看著清冷，其實甜得很?！?/p>
她瞪他，卻見他從懷中摸出顆沙棗糖，正是方才那枚，不知何時又收了回去?！斑€吃嗎？”
“不吃了?！彼齽e過臉，“甜過頭了?！?/p>
他低笑，將糖塞進自己嘴里，忽然正經(jīng)道：“老頑固雖氣，但沒真憑實據(jù)，頂多參我一本‘玩忽職守’，禁足幾日便了?！彼兆∷氖郑暗故悄?，北鳩來的公主，跟著我這般胡鬧，若被人知曉，怕是不妥?！?/p>
“你既敢改星軌，我便敢陪你胡鬧。”她抬眼望他，眼底沒有退縮，“何況，你本是為了我。”
他一怔，隨即笑開，眼底的光比琉璃燈還亮：“好，那便一起胡鬧?！彼鋈幌肫鹗裁矗瑥男渲忻鰪埿菆D，“這是我新算的，歸客星不僅偏西，還與鳳鳴的主星相纏，是‘留而相融’的兆頭，他們再測也沒用?！?/p>
窗外傳來打更聲，已是三更。掌柜送了被褥來，說后屋可暫歇。顧長生將床讓給她，自己搬了張椅子，說守著就好。她躺下時，見他靠在椅上，借著月光看星圖，側(cè)臉輪廓分明，發(fā)間還沾著片沙棗花瓣。
“顧長生?！彼鋈粏舅?/p>
“嗯？”他抬頭。
“沙棗糖……為何留到今日？”
他笑了，眼底映著月光：“因為今日，才敢親手喂你。”
她心頭一顫，轉(zhuǎn)個身面朝墻壁，聽著他翻星圖的聲音，漸漸睡去。夢里全是沙棗花香，還有他掌心的溫度，暖得像鳳鳴的日頭。
第二日清晨，掌柜來說外面風聲松了，老臣已帶人回欽天監(jiān)了。顧長生替她買了套鳳鳴女子的衣裳，玉白色裙衫，繡著沙棗花，比男裝更合身。兩人走出酸梅湯鋪，黑市已熱鬧起來，賣香料的、打銅器的、唱小曲的，聲浪滾滾。
“帶你去個地方?！彼е锿庾?，墨團跟在腳邊。
穿過兩條街，來到那棵百年桂花樹下，桂花仍在飄落。他指著樹干一處凹陷：“你看?！?/p>
她湊近，見凹陷里刻著行小字：“歸客星西，雪落鳳鳴?！弊舟E稚嫩，顯是多年前刻的。
“這是我初來鳳鳴時刻的。”他聲音輕了些，“那時便想著，若有朝一日，能留個重要的人在此，便不算辜負這西境的天?！?/p>
她轉(zhuǎn)頭望他，見他眼里的認真。風卷著花瓣落在兩人肩頭，這一次，她沒有躲開他伸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