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宮道兩側的宮燈次第亮起。絹面燈罩繃得緊實，透出的暖黃光暈沿漢白玉欄桿蜿蜒伸展，自午門鋪至紫宸宮前的金水橋畔。橋欄雕琢的龍紋在燈光下凹凸分明，鱗片的陰影里積著昨日的雨水，倒映出細碎的光斑。金桂樹沿宮墻而生，樹干粗壯，需兩人合抱，枝椏探過墻頭，細碎花瓣簌簌墜落，積在青磚縫隙間，人走過時，鞋底碾過花瓣，便染一身甜香，經(jīng)久不散。
鶴法雪隨顧長生前行，雙臂平托著新制的南北星軌合圖。圖軸以鮫綃為底，薄如蟬翼，卻不易破損，用赤金粉調和魚膠勾勒星軌，線條流暢，在漸濃的暮色里泛著柔和光澤。她指尖輕觸歸客星的位置，尚有余溫未散——那是今日午后在欽天監(jiān)的琉璃燈下，顧長生執(zhí)她手一同填的最后一筆。當時他的指腹貼著她的手背，力度輕柔，卻帶著不容錯漏的精準，將赤金粉填進預先勾勒的輪廓里，動作間，松煙墨的氣息混著他袖口的桂花香，漫過鼻尖，至今仍覺清晰。
“神策將軍許七安今日凱旋，女帝設慶功宴于太極殿，命欽天監(jiān)攜星圖赴宴，以證‘歸客星與鎮(zhèn)星交匯’的吉兆?！鳖欓L生行至轉角處，腳步微頓，側身替她理了理被風掀起的鬢發(fā)。他的指尖掠過她耳后碎發(fā)時稍作停留，帶著微涼的觸感，“此人出身軍戶，十六歲從軍，二十四歲便憑戰(zhàn)功擢升神策將軍，是鳳鳴近三十年最年輕的正三品將領。此次黑石隘一役，他單騎闖陣，于亂軍之中斬沙狼部首領首級，十七日連破七寨，軍中贊其‘銳不可當’。然其性情沉斂，雖戰(zhàn)功赫赫，卻鮮少參與朝黨之爭，唯與女帝議事時，方顯鋒芒。女帝近年對其倚重日深，此次慶功宴，規(guī)格遠超尋常?！?/p>
話音未落，前方傳來甲胄碰撞的脆響。聲音初時遙遠，如碎石滾過石板，漸次清晰，最終匯成整齊的節(jié)奏，如磐石落地，沉穩(wěn)有力。一隊禁軍按刀而行，步伐齊整，鎧甲在宮燈下泛著冷光，腰間懸著的長刀鞘口鑲銅，隨動作輕晃，發(fā)出細碎的撞擊聲。隊伍中央，一匹黑馬昂首闊步，馬鬃修剪整齊，額間綴著銀色星紋，顯是精心飼養(yǎng)的良駒。
馬上將領身披明光鎧，甲片經(jīng)宮燈映照，折射出冷冽銀光。其肩甲鏨饕餮紋，紋路深邃，邊緣打磨得光滑，不顯突兀；腰懸玉佩，玉質溫潤，卻被摩挲得邊角圓潤，顯是常年佩戴。將領面容英挺，眉骨高峻，鼻梁直挺，唇線分明，下頜線條緊抿，透著一股堅毅。唯眼底藏著幾分久經(jīng)沙場的沉銳，目光掃過之處，周遭禁軍的呼吸都似收斂了幾分。待行至近前，他勒住韁繩，黑馬人立而起，前蹄踏空時，他穩(wěn)坐鞍上，身姿未晃，只左臂微沉——那里纏著層玄色繃帶，滲出的暗紅血跡已半干涸，在深色布料上暈開不規(guī)則的形狀。
“將軍！”一聲清越女聲自側道傳來，打破了禁軍行進的肅穆。穿太醫(yī)署綠袍的少女快步走來，藥箱提在手中，皮質帶子因急促行走而微松，末端的銅環(huán)輕撞箱身，發(fā)出細碎聲響。正是陸十九，其發(fā)用一支素木簪束起，簪尾雕著極小的藥杵圖案，額前碎發(fā)被汗水濡濕，貼在光潔的額角，卻梳理得絲毫不亂。她停在馬前，仰頭望時，目光未及將領面容，先落向那處繃帶，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臨行前囑咐過，歸京后需即刻換藥，軍中傷藥藥性烈，拖延不得。您這是要抗旨？”
許七安翻身下馬，動作利落，沒有半分滯澀。鎧甲關節(jié)處摩擦，發(fā)出連貫的輕響，玄色披風隨動作掃過地面，帶起幾片金黃的桂花，落在他皂色靴底?！叭雽m謝恩為要，圣上等久了不妥。”他聲音低沉，如青石相擊，每個字都透著力度，卻無半分急躁，目光掃過陸十九藥箱邊角的磨損處——那是上月隨軍醫(yī)營時，被流矢擦過的痕跡，至今留著淺褐色的劃痕，“些許皮外傷，不礙。”
“將軍可知沙蒿草汁沾了甲胄，會招蟲蟻噬咬？”陸十九打開藥箱，黃銅搭扣彈開時發(fā)出清脆聲響。她取銀剪剪開繃帶，指尖動作精準，忽然頓住——甲胄內側粘著幾片灰綠色草葉，葉片狹長，邊緣帶細小的鋸齒，正是黑石隘特有的沙蒿。她抬眼時，見許七安目光已掃過周遭禁軍，看似隨意，實則將每個人的微表情盡收眼底，連最末位士兵緊了緊刀柄的動作都未放過?！澳@路走了西側荒坡？那里地勢險峻，碎石遍布，本就不是回營的正道?！?/p>
許七安未答，只微微側身，讓左臂更易施為。陸十九取過青瓷藥瓶，拔開塞子，倒出琥珀色藥膏，質地濃稠，散著淡淡的草藥香。她指尖沾藥時，瞥見他肘彎處有塊月牙形舊疤——那是三年前戍守北境時，為護糧隊被狼咬傷的痕跡，當時傷口深可見骨，如今愈合后仍留下清晰的印記。她用藥棉蘸了烈酒清創(chuàng)，動作輕柔卻不拖沓，棉片擦過傷口邊緣時，許七安肩背微繃，卻未發(fā)一聲?！斑@藥膏加了北境止血草，是前幾日托顧大人從欽天監(jiān)藥圃取的，藥性溫和，比軍中常用的金瘡藥見效**成，且不易留疤?！?/p>
“顧大人，北鳩貴人。”許七安忽然抬眼，目光掠過鶴法雪手中星圖，視線在鮫綃的光澤上稍作停留，語氣比方才對陸十九的生硬緩和了幾分，“此圖似是新作？星軌排布與欽天監(jiān)舊圖不同?！?/p>
顧長生展開圖軸，鮫綃在晚風里微顫，卻未損傷分毫。赤金星軌在宮燈映照下明暗交錯：“此為南北星軌合圖，融合了北鳩的雪林星象與鳳鳴的桂宮星象。女帝言將軍凱旋，恰應歸客星與鎮(zhèn)星交匯之象，命我等呈此圖為賀，也算南北共慶?！?/p>
陸十九包扎完畢，正系最后一個結，聞言湊近細看。圖中歸客星用赤金勾勒，旁側一顆小星用銀粉描繪，星旁以小楷注“雪星”二字，筆鋒娟秀，顯是女子筆跡。她指尖輕觸那處，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透著健康的粉白，與藥箱里那些尖銳的銀簪、銅剪形成鮮明對比：“此星名甚雅致，不知有何寓意？”
“北鳩星象中，雪星與歸客星相生相伴，共主‘安寧’之兆?！柄Q法雪接口時，目光落在陸十九耳尖——那里泛起淡淡的粉色，想來是方才系結時，指尖似不經(jīng)意擦過許七安腕間所致。
許七安目光在雪星處停留片刻，忽然道：“黑石隘夜空，確有一星格外明亮，夜夜守在歸客星側，隨軍的向導說，那是‘護途星’，見者平安。”他轉向陸十九時，語氣稍緩，沉銳的目光里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柔和，“你托我尋的北境止血草，已著人采了新鮮的送太醫(yī)署，共三十七株，根莖完整，夠你配兩月的藥膏?！?/p>
陸十九低頭收拾藥箱，木簪在發(fā)間微晃，帶起幾縷碎發(fā)：“多謝將軍記掛。”她將銀剪、藥棉一一歸位，動作有條不紊，卻比平日快了幾分，顯是心緒未平。
此時，太極殿鐘聲驟起，三長兩短，是召集臣屬入殿的信號。鐘聲渾厚，在宮墻間回蕩，連金水橋的水面都泛起細碎的波紋。許七安率先邁步，玄色披風掃過階前青苔時，他足尖微偏，恰好避開那處因連日陰雨而濕滑的地方。陸十九緊隨其后，步幅不大，卻總能踏在他腳印旁側半寸處，步伐默契，連避開碎石的動作都分毫不差。
“你瞧。”顧長生低語，指尖輕點向那處青苔，“尋常人只知繞開，他卻連后續(xù)者的腳步都算到了。許將軍看似冷硬，實則心細如發(fā)，陸太醫(yī)……怕是早已入了他的心?！?/p>
太極殿內，宴席已設。十二根盤龍柱上懸著宮燈，燈罩繪著狩獵圖，燈火透過絹面，將奔馬獵犬的影子投在梁柱上。殿中擺著二十四張案幾，案上陳列著青銅食器，鼎中燉著肉羹，壺里溫著醇酒，香氣與殿外的桂花香交織，形成獨特的馥郁氣息。滿殿臣屬按品級分列兩側，朝服顏色各異，卻都保持著肅穆，偶有低語，也壓得極低。
女帝安茍端坐主位，玄色龍袍上的金線在燈影中流轉，襯得她面容愈發(fā)沉靜。她未戴繁復頭飾，只一支赤金步搖斜插發(fā)間，流蘇隨呼吸輕晃。見許七安入殿，她嘴角微揚，打破了殿內的寂靜：“許將軍辛苦，黑石隘一役，揚我國威，震懾北境，當賞?！?/p>
許七安躬身行禮，鎧甲與金磚地面相觸，發(fā)出沉悶回響，在空曠的大殿里格外清晰：“臣不敢貪功。此戰(zhàn)能勝，賴將士用命，舍生忘死；更賴太醫(yī)署所制新藥——陸太醫(yī)改良的止血方，藥效顯著，使軍中傷亡較往常減三成，其功不在臣下?！彼f至此處，目光轉向立于殿角的陸十九，語氣鄭重，“臣懇請女帝，重賞陸太醫(yī)，以勵醫(yī)者。”
陸十九聞言一怔，身體微僵，慌忙垂首，綠袍袖口下的手指攥緊了藥箱帶子，指節(jié)泛白。殿內臣屬竊竊私語，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皆知許七安性情剛直，從不為旁人請賞，即便是出生入死的副將，也只在功過簿上如實記錄，此番為一介女醫(yī)開口，實屬罕見。
女帝撫掌輕笑，聲音清越，瞬間壓下所有私語：“將軍既開口，朕自當應允。陸太醫(yī)，上前聽賞。”
陸十九依言上前，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卻能看出指尖微顫。
“賞黃金百兩，錦緞十匹，另賜你隨時出入軍械庫的權限，可查閱歷代傷藥配方、軍器圖譜，以便改良軍中用藥，不負你的醫(yī)術?！迸勰抗饴湓谒㈩澋募绫?，笑意更深，“此乃特例，你當珍惜?！?/p>
此言一出，殿內鴉雀無聲。軍械庫是鳳鳴禁地，藏著最機密的兵器圖譜與軍用藥方，尋常官員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即便是兵部尚書，也需持女帝親授的令牌方能入內。許七安垂眸謝恩時，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宴席過半，酒過三巡，臣屬們的拘謹漸消，殿內開始有了歡聲笑語。顧長生引鶴法雪至殿外透氣，避開內里的喧囂。宮墻下的金桂樹正值盛放，枝頭綴滿細碎的花朵，香氣濃郁，吸一口氣，肺腑都似被甜香浸透。
轉過角樓，見許七安與陸十九立于石階上。許七安背對著他們，玄色披風垂落，遮住了大半身形，只余握著什么的右手露在外面。陸十九站在他面前，微微仰頭，綠袍裙擺掃過石階，帶起幾片桂花。許七安自袖中取出個素布包，布面粗糙，卻洗得干凈，展開時，里面是曬干的北境止血草，葉片完整，根須修剪得整齊，顯是經(jīng)過細心處理。
“此草需陰干七日，不可見日光，再以黃酒浸潤三個時辰，敷箭傷時止痛效驗加倍?！彼f過去時，指尖微曲，避開了與她的直接觸碰——陸十九的指尖有層薄繭，是常年碾藥、握藥杵所致，掌心還留著淡淡的藥草香，“我已讓人在太醫(yī)署后院辟了間陰房，四面無窗，只留透氣孔，鑰匙在你藥箱夾層里，銅制的，上面刻著‘九’字?！?/p>
陸十九接過布包，指尖觸到他指腹的厚繭——那是常年握刀、拉弓留下的痕跡，堅硬而溫暖，她猛地縮回手，布包邊角因此微顫，幾片草葉從縫隙中滑出，落在石階上。“將軍怎知我急需此藥？軍中傷藥雖足，但……”
“上月你去軍營送藥，說北境草藥性烈，軍中采辦的多是陳品，儲存過久，藥效折損過半，用在深箭傷上，往往杯水車薪?！痹S七安打斷她，目光落在她袖口的藥漬上——那是前幾日試配新藥時，被硫磺熏黃的痕跡，洗不凈，便成了淡淡的印記，“你為了調制藥方，三夜未眠，去看你時，見你趴在藥案上睡著了，指尖還捏著藥碾，指甲縫里都帶著藥渣?！闭f到此處，他忽然收聲，轉頭望向夜空，星辰稀疏，唯有歸客星格外明亮，“今夜歸客星，確比往日亮些?！?/p>
陸十九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將布包小心塞進藥箱最底層，動作輕得生怕碰碎里面的琉璃藥瓶。那里裝著她新制的藥膏，特意加了鳳鳴特產(chǎn)的桂花蜜，比尋常藥膏多了幾分溫潤，適合長期敷用，不易損傷肌膚。
鶴法雪見狀，轉頭對顧長生道：“他們似是早已聯(lián)手？許將軍求賞的權限，怕是另有用意?！?/p>
“前歲有批傷藥流入軍營，用后傷口潰爛，流膿不止，死者逾百?！鳖欓L生折下一枝桂花，將花瓣撒在星圖空白處，赤金與金黃相映，格外醒目，“許將軍查了半年，只知藥中摻了偽品‘黑心蓮’，但源頭難尋。送藥的商號早已倒閉，經(jīng)手的官員也都推說不知。巧的是，陸太醫(yī)的師父，正是當年負責驗藥的李太醫(yī)，卻在事發(fā)后三日‘病逝’，死因是‘急癥’，連尸身都未讓陸太醫(yī)細看便匆匆下葬，其中蹊蹺，不言而喻?！彼讣恻c向太極殿方向，那里仍有歡聲笑語傳出，“許將軍求賞軍械庫權限，明著是讓陸十九改良藥方，實則是給她機會查舊案——太醫(yī)署的舊檔記著藥材來源，軍械庫的藥錄記著分發(fā)記錄，兩者對照，總能找出破綻?！?/p>
正說著，殿內傳來一陣哄笑，聲音洪亮，顯然是氣氛正酣。原是幾位老將喝了酒，起了興致，起哄要許七安演示黑石隘的破敵之策。許七安不推辭，取過案上酒盞，以盞為營，以箸為兵，在案幾上擺出陣型，三言兩語便講清如何以五百騎破三萬敵：“沙狼部雖勇，卻不善夜戰(zhàn)，且部落分散，各寨間距遠，救援不及。我令將士銜枚疾走，棄輜重，輕裝突襲，于寅時三刻直搗其糧草營，焚其儲糧，敵必自亂。此時主力再正面強攻，首尾不能相顧，破之易也?！彼蒲輹r，目光銳利，與方才對陸十九的溫和判若兩人，周身散發(fā)出久經(jīng)沙場的肅殺之氣。
陸十九立于殿柱后，望著被眾人簇擁的身影，忽然從藥箱中取狼毫筆，就著案上殘留的墨汁，在一張廢棄的藥方空白處疾書——不是藥材，而是串數(shù)字：“十七日，酉時，西墻第三磚。”那是上月她在軍醫(yī)營整理舊檔時，發(fā)現(xiàn)的可疑記錄，記在一本不起眼的雜記里，當時未敢聲張，此刻卻覺非記不可。
宮燈搖曳，將兩人身影投在金磚上，一高一矮，雖未交言，卻似有暗流涌動。桂花香隨晚風灌入殿內，混著酒氣與藥香，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所有心事都攏在其中。鶴法雪低頭看星圖，赤金粉所繪的歸客星與雪星，在燭火下熠熠生輝，邊緣的金粉因光線折射而微微閃動。
“走吧。”顧長生執(zhí)起她未握圖軸的手，掌心溫熱，帶著松煙墨的氣息，“女帝等著我們掛星圖呢，說要讓百官都瞧瞧，這南北星軌交匯的景象，是何等難得?！?/p>
星圖懸于殿中橫梁時，引來滿殿驚嘆。鮫綃在風里輕擺，赤金星軌與銀粉雪星在燈火下交相輝映。許七安推演完畢，轉身望見星圖，目光在雪星處停留片刻，隨即轉向陸十九。陸十九迎上他的目光，手中緊握的藥箱帶子微微松動。殿外的桂花香持續(xù)漫入，與殿內的氣息相融，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