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如刀,割在臉上生疼。
茫茫雪原,天地一色,只有狂風(fēng)卷著雪沫發(fā)出凄厲的嗚咽。
沈灼華伏在馬背上,身上裹著厚重的皮毛大氅,依舊被刺骨的寒意凍得幾乎失去知覺。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奔襲了多久,一天?兩天?
座下的駿馬是墨七拼死尋來的北地良駒,口鼻噴著濃重的白氣,速度已經(jīng)慢了下來。
墨七緊緊跟在她的身側(cè),同樣滿面風(fēng)霜,嘴唇凍得青紫,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白茫茫的死寂。
“世子妃!前面就是黑風(fēng)隘口了!過了隘口,再有一日路程,就能看到云朔關(guān)了!”墨七在狂風(fēng)中嘶吼著。
沈灼華用力點頭,被凍僵的手指死死攥著韁繩,指節(jié)泛白。
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
風(fēng)雪越來越大,能見度極低。
就在他們艱難地穿過狹窄的黑風(fēng)隘口時,異變陡生!
“嗷嗚——!”
凄厲的狼嚎聲穿透風(fēng)雪,驟然從兩側(cè)的山坡上響起!
緊接著,密集的、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從雪坡后涌出!
他們穿著狄戎騎兵特有的皮襖,臉上涂抹著猙獰的油彩,手中的彎刀在雪光下反射著森冷的寒芒!
是狄戎的游騎斥候!專門在后方截殺大梁的援兵和信使!
“世子妃小心!”墨七瞳孔驟縮,厲聲示警的同時,腰間的長刀已然出鞘,帶起一道雪亮的寒光!
“殺光這些梁狗!”為首的狄戎百夫長獰笑著,用生硬的梁語吼道。
數(shù)十名兇悍的狄戎騎兵如同餓狼般俯沖而下,馬蹄踏碎積雪,揚起漫天雪霧,彎刀直指被圍在中間的沈灼華和墨七!
“跟緊我!”墨七怒吼一聲,長刀舞成一團銀光,悍不畏死地迎向沖在最前面的狄戎騎兵!
刀鋒碰撞,發(fā)出刺耳的金鐵交鳴!
血光瞬間迸濺!染紅了潔白的雪地!
一個狄戎騎兵被墨七一刀劈落馬下!
但更多的狄戎兵如同潮水般涌來!
墨七縱然武藝高強,雙拳難敵四手,瞬間被幾把彎刀纏住,險象環(huán)生!
另一名狄戎騎兵覷準空隙,獰笑著繞過墨七,手中彎刀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直劈向沈灼華的頭顱!
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籠罩!
沈灼華瞳孔猛縮!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她一直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抽出!
一道烏金色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快如閃電!
“噗嗤!”
利器入肉的悶響!
那柄不足三寸的烏金匕首,精準無比地、狠狠地捅進了狄戎騎兵持刀手腕的關(guān)節(jié)縫隙!
“啊——!”狄戎騎兵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嚎,彎刀脫手飛出!
沈灼華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手腕一翻,匕首順勢向上一劃!
冰冷的鋒刃瞬間割開了對方的咽喉!
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涌出,濺了她滿臉滿身!
腥熱的液體帶著濃重的鐵銹味,瞬間驅(qū)散了刺骨的寒意!
這是她第一次殺人。
沒有恐懼,沒有猶豫,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殺意!
她抽出匕首,看也不看那捂著脖子栽落馬下的敵人,冰冷的目光掃向其他被這突如其來變故驚住的狄戎騎兵。
那眼神,帶著濺射的鮮血和凜冽的殺機,竟讓那些兇悍的狄戎兵也為之一窒!
墨七抓住這瞬間的機會,長刀如同旋風(fēng)般卷過,又砍翻兩人!
“走!”他厲喝一聲,一刀逼退身前的敵人,調(diào)轉(zhuǎn)馬頭,護著沈灼華朝著隘口另一端亡命沖去!
狄戎斥候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擊打懵了,又損失了幾人,一時竟被兩人沖出了包圍!
風(fēng)雪怒吼。
沈灼華和墨七伏在馬背上,拼命催動坐騎,將追兵的怒吼和箭矢遠遠甩在身后。
她的臉上、手上、衣襟上,都沾滿了粘稠溫熱的鮮血,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迅速冷卻、凝固。
她緊緊握著那柄染血的烏金匕首,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身體卻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不是害怕。
而是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和一種破繭而出的冰冷決絕。
云朔關(guān),就在前方!
當那座如同巨獸般匍匐在蒼茫雪原上的雄關(guān)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時,沈灼華的心沉到了谷底。
關(guān)城之外,是密密麻麻、如同黑色潮水般的狄戎大營!旌旗招展,殺氣沖天!
而雄偉的云朔關(guān)城墻上,布滿了刀劈斧鑿的痕跡,殘破的梁字軍旗在凜冽的風(fēng)雪中獵獵作響,透著一股悲壯的蒼涼。
城門緊閉。
城墻上守軍的身影稀疏,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繞過去!走西邊斷崖的小路!那里有一條廢棄的棧道可以入城!”墨七嘶啞地喊道。
兩人不敢停留,遠遠避開狄戎大營,朝著關(guān)城西側(cè)陡峭的斷崖狂奔。
風(fēng)雪更大了。
廢棄的棧道隱藏在陡峭的崖壁之間,狹窄、濕滑、年久失修,覆蓋著厚厚的冰雪,下方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世子妃!跟緊我!”墨七率先下馬,將馬匹藏好,拔出長刀,小心翼翼地踏上那幾乎被冰雪掩埋的棧道。
沈灼華深吸一口氣,將匕首插回袖中,緊隨其后。
棧道僅容一人通過,腳下是滑溜溜的冰層,耳邊是呼嘯的狂風(fēng),每一步都如同在鬼門關(guān)前行走。
凜冽的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幾乎要將人掀下深淵。
沈灼華死死摳住冰冷的巖壁,指甲崩裂也渾然不覺,全部心神都用在穩(wěn)住身體,跟上墨七的步伐。
不知過了多久,當兩人終于有驚無險地攀上崖頂,翻過坍塌的城墻豁口,滾落在云朔關(guān)內(nèi)冰冷的地面上時,都已是筋疲力盡。
“什么人?!”幾聲厲喝伴隨著兵刃出鞘的聲音響起!
幾個渾身浴血、疲憊不堪的梁軍士兵發(fā)現(xiàn)了他們,立刻圍了上來,眼神警惕而兇狠。
墨七掙扎著站起,從懷中摸出一塊沾血的烏金令牌,高高舉起,嘶聲喊道:
“元帥親衛(wèi)墨七!奉元帥夫人之命入城!”
“元帥夫人?”士兵們愣住了,目光驚疑不定地看向墨七身后,那個同樣渾身是血、狼狽不堪,卻掙扎著站起身的女子。
沈灼華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和冰碴,挺直了脊背。
盡管衣衫襤褸,發(fā)髻散亂,臉上血痕交錯,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歷經(jīng)生死磨礪出的沉靜和力量。
“帶我去見元帥?!彼穆曇粼诤L(fēng)中有些發(fā)顫,卻異常清晰堅定。
士兵們看著她的眼睛,又看了看墨七手中那塊代表著最高權(quán)威的元帥令牌,互相對視一眼,眼中的警惕漸漸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震撼取代。
“夫人……請隨我來!”一個老兵啞聲道,聲音帶著哽咽。
沈灼華在士兵的帶領(lǐng)下,穿過一片狼藉、彌漫著濃重血腥和焦糊味的關(guān)城。
斷壁殘垣,哀鴻遍野。
傷兵的呻吟、失去親人的百姓壓抑的哭泣,交織在呼嘯的風(fēng)雪中,構(gòu)成一幅人間地獄的圖景。
她的心揪緊了。
最終,她被帶到位于關(guān)城中心、相對還算完好的臨時帥府。
府門外戒備森嚴,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里面?zhèn)鱽砑ち业臓幊陈暋?/p>
“……不行!絕對不行!元帥!您不能親自去!太危險了!”一個粗豪的聲音帶著哭腔吼道。
“咳咳……不去?難道看著他們……屠戮我們的百姓?”一個極其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響起。
是蕭執(zhí)!
沈灼華的心猛地一顫!
她不顧士兵的阻攔,猛地推開了虛掩的廳門!
廳堂內(nèi),炭盆燒得正旺,卻驅(qū)不散那股濃重的血腥和藥味。
幾個滿身血污、鎧甲破損的將領(lǐng)圍在中央。
而那個被他們圍在中間的人——
蕭執(zhí)斜靠在一張鋪著虎皮的寬大椅子里。
他穿著一身染滿血污和塵土的玄色戰(zhàn)甲,臉上毫無血色,唇色灰敗,一道猙獰的傷口從他額角一直劃到下頜,皮肉翻卷,剛剛草草包扎過,雪白的紗布上還滲著暗紅的血漬。
他的一條手臂無力地垂著,用布帶吊在胸前,顯然已經(jīng)折斷。
整個人如同一個破碎后又勉強拼湊起來的瓷偶,氣息微弱,仿佛下一刻就會徹底熄滅。
然而,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卻依舊燃燒著不屈的火焰,冰冷、銳利、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元帥!讓末將帶人去!您不能再……”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將領(lǐng)虎目含淚,單膝跪地懇求。
“不必……多言!”蕭執(zhí)喘息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卻字字如鐵,“我意……已決!子時……開城門……我率……玄甲營……斷后……”
“你斷不了!”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女聲,如同驚雷般在廳堂門口炸響!
所有人都愕然回頭!
只見門口風(fēng)雪中,站著一個渾身浴血、衣衫襤褸的女子。
她臉上血污和冰霜交織,發(fā)髻散亂,狼狽不堪,唯有一雙眼睛,亮得如同寒夜里的星辰,死死地釘在蕭執(zhí)身上。
蕭執(zhí)在看到她的瞬間,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冰冷、決絕、威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驟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震驚!難以置信!狂怒!擔憂!還有一絲……失而復(fù)得的狂喜!
所有的情緒在他眼底瘋狂交織!
他猛地試圖撐起身體,卻牽動了斷臂和身上的傷口,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上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頹然跌坐回椅中。
“你……”他死死盯著她,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壓抑不住的驚怒,“你……怎么……來了?!胡鬧!墨七!”
墨七早已單膝跪在一旁,垂首不語。
沈灼華一步一步,穿過驚愕的將領(lǐng),走到蕭執(zhí)面前。
風(fēng)雪的氣息和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她看著他慘白如紙的臉,看著他額角滲血的紗布,看著他無力垂落的斷臂,看著他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
一路奔襲的艱辛、風(fēng)雪中的搏殺、棧道上的生死一線……所有的疲憊、恐懼、委屈,在這一刻,都化作了無邊的心疼和憤怒!
她猛地俯下身,雙手用力撐在椅子兩側(cè)的扶手上,將他困在自己與椅子之間!
她的臉距離他只有寸許!
沾著血污和冰霜的呼吸,帶著一路風(fēng)塵的冰冷氣息,拂過他的面頰。
她盯著他那雙震驚翻騰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低吼出來,帶著不顧一切的憤怒和心痛:
“蕭執(zhí)!你這混賬!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你怎么斷后?!拿什么斷后?!”
整個帥廳,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將領(lǐng)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突然闖入、渾身浴血、竟敢指著元帥鼻子怒罵的陌生女子。
蕭執(zhí)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寫滿憤怒和心疼的臉,看著她眼中映出的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感受著她冰冷氣息中蘊含的灼熱火焰……
他眼中的驚怒風(fēng)暴,竟奇異地、一點點地平息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貪婪的凝視。
他忽然笑了。
蒼白的唇勾起一抹極淡、卻極其真實的弧度。
他那只沒有受傷的手,緩緩抬起,帶著微顫,卻異常堅定地、輕輕撫上了她沾滿血污和冰碴的冰涼臉頰。
指尖的薄繭,摩挲著她凍傷的肌膚。
他的聲音低啞,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來了……”
“我就……斷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