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驚魂一夜后,林晚意如同受驚的兔子,蜷縮在耳房內,一連數(shù)日都未曾踏出半步,連窗邊都很少靠近??謶值挠嗖ㄉ形雌较?,蕭徹那洞悉一切般的冰冷眼神和那句“另有所圖”的話語,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Α?/p>
然而,預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臨??词厮氖绦l(wèi)依舊是那兩張冷硬的面孔,送來的飯食也并無變化。王府上下,似乎一切如常。只有林晚意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在她和那個男人之間,悄然改變了。
這日午后,林晚意正坐在窗邊,心神不寧地對著那塊顏色稍好的邊角料發(fā)呆,思索著如何利用它傳遞信息。門外突然傳來開鎖的聲音,不同于往日送飯的短暫。
她心頭一凜,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口。
門被推開。進來的不是送飯的侍衛(wèi),也不是柳嬤嬤,而是那個曾在書房出現(xiàn)過的秦先生。他身后跟著一個端著托盤的小廝。
秦先生面容沉靜,目光銳利卻不帶明顯的敵意。他對著林晚意微微躬身,態(tài)度恭敬得有些疏離:“王妃,王爺有請。”
林晚意的心猛地一沉。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她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緩緩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半舊的素色衣裙,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有勞秦先生帶路?!?/p>
這是林晚意自大婚夜后,第一次真正踏入王府的核心區(qū)域?;乩壬钌?,庭院開闊,處處透著武將世家的肅穆與簡練,與林府的精致奢靡截然不同。一路行來,遇到的仆從侍衛(wèi)皆垂首肅立,目不斜視,氣氛沉凝得令人窒息。
她被引至一處臨水的敞軒。軒外是幾株遒勁的老梅,枝頭已綻出點點紅苞,軒內布置清雅,一張矮幾,幾個蒲團,爐上煮著茶,氤氳著淡淡的松煙香。
矮幾后,端坐著的人,正是蕭徹。
他換了一身月白色的云錦常服,襯得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精神顯然好了許多。墨發(fā)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少了幾分戰(zhàn)場殺伐的凌厲,多了幾分清貴疏離。他手中拿著一卷書,并未抬頭,只是隨意地指了指對面的蒲團:“坐?!?/p>
林晚意依言,在離他最遠的蒲團上跪坐下來,垂著眼眸,姿態(tài)恭謹,心弦卻繃緊到了極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無形壓迫感。
侍女無聲地上前,為兩人斟上清茶。茶香裊裊,軒內一時只聞水沸之聲。
蕭徹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書卷。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實質,落在林晚意低垂的臉上。那目光深沉、銳利,帶著審視和探究,仿佛要將她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在府中,可還習慣?”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仿佛只是尋常寒暄。
林晚意指尖微顫,低聲答道:“謝王爺關懷,妾身……尚可?!?/p>
“尚可?”蕭徹端起茶盞,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溫潤的瓷壁,目光卻未離開她,“聽聞王妃琴棋書畫皆通,尤其一手琴藝,頗有造詣?”
林晚意心頭猛地一跳!琴藝!他終于提到了!
她強壓下翻涌的心緒,頭垂得更低,聲音帶著刻意的謙卑與疏離:“王爺謬贊。妾身資質駑鈍,于琴之一道,不過略識皮毛,早已生疏,不敢獻丑?!?/p>
“哦?”蕭徹的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玩味。他輕輕吹開茶湯上的浮沫,動作優(yōu)雅,說出的話卻如同驚雷,“本王近日,偶得一首殘譜,曲調古樸,名為《松風入澗》。王妃既通琴理,可否為本王辨識一二?”
《松風入澗》!
這四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林晚意的心上!她藏在袖中的手瞬間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強維持住臉上平靜的表情。
來了!他果然在試探!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她猛地抬起頭,撞進蕭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戲謔,沒有嘲弄,只有一片沉靜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深。他在等她的回答,也在等她的反應。
敞軒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爐上的茶水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輕響。軒外的老梅枝頭,一只不知名的雀鳥清脆地叫了一聲,更襯得軒內落針可聞。
林晚意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承認?否認?還是……裝傻到底?
無數(shù)個念頭在她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最終,她在那雙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松風入澗》?妾身……孤陋寡聞,從未聽聞此曲。恐怕……要讓王爺失望了?!?/p>
她選擇了否認。徹底的否認。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清晰地看到蕭徹眼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快得讓人抓不住。失望?了然?抑或是……更深的探究?
他靜靜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有千鈞之重。林晚意幾乎要承受不住,后背的冷汗悄然浸濕了衣衫。
許久,蕭徹才緩緩收回目光,端起茶盞,淺淺啜了一口。他放下茶盞,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淡,聽不出喜怒:“無妨。是本王唐突了?!?/p>
他不再提琴曲,轉而問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府中瑣事,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試探從未發(fā)生過。
林晚意緊繃的神經(jīng)卻絲毫不敢放松,小心翼翼地應對著。直到秦先生再次出現(xiàn),提醒蕭徹該用藥了,這場煎熬的“召見”才算結束。
離開敞軒,走在回耳房的路上,林晚意只覺得雙腿發(fā)軟,后背冰涼一片。蕭徹最后那深深的一瞥,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頭。她知道,她的否認,并未打消他的疑慮,反而可能引來了更深的猜忌。
然而,就在她以為這場試探就此結束,等待她的將是更嚴密的監(jiān)視時,境遇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次日,柳嬤嬤再次出現(xiàn)。這一次,她臉上那刻薄的輕慢收斂了許多,甚至帶上了一絲勉強擠出來的恭敬。她送來的不再是粗布劣線,而是幾套料子雖不算頂好、但柔軟舒適的細棉衣裙,顏色也素雅干凈。一同送來的,還有幾本嶄新的詩書字帖和一架材質普通、但音色尚可的七弦琴。
“王爺吩咐,王妃久居幽室,恐煩悶無聊,特賜下這些,供王妃消遣解悶?!绷鴭邒叩恼Z氣生硬,但姿態(tài)放低了不少。
林晚意看著那架琴,指尖微微顫抖。這算什么?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還是……另一種更隱晦的試探?
看守她的侍衛(wèi)雖然依舊存在,但那種密不透風的監(jiān)視感卻淡了許多。她甚至可以請求在耳房外的小院里短暫走動片刻,曬曬太陽,當然,活動范圍被嚴格限制在視線之內。
府中的風向,似乎也在悄然轉變。下人們看向她的眼神,不再是純粹的鄙夷和憐憫,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和打量。甚至連送飯的婆子,偶爾也會低聲說一句“王妃慢用”。
這一切細微的變化,都源于敞軒里那場不動聲色的交鋒,源于她在那首《松風入澗》前,最終選擇的沉默。
林晚意撫摸著那架冰冷的琴弦,心緒復雜難言。前路依舊迷霧重重,危機四伏。但至少,那扇一直緊閉的囚籠之門,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一絲微弱的光。而光的方向,卻指向了更深的、未知的漩渦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