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綏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背著半滿的藥簍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后山那片老林子里。林子里光線有點暗，空氣里浮著落葉和濕土混在一塊兒的味兒。她腦子里正激烈斗爭著：晚上是燉那只最肥的老母雞呢，還是切點咸香油亮的臘肉來炒？這關(guān)乎生存質(zhì)量的重大抉擇，讓她腳下的步子都有點飄。
“哎喲！”
腳底冷不丁一滑，趙綏猛地往前一趔趄，差點摔個狗啃泥。她驚魂未定地扒住旁邊一棵老松樹，穩(wěn)住身子，低頭一瞧——好家伙！差點就踩中了！
地上趴著個人。
面朝下，一動不動。身上的深色衣服被血浸透了，暗沉沉一大片，糊住了底下層層疊疊的落葉，硬是凝成了一大坨又黑又紅的東西，看著活像個被哪個狠心娃隨手扔掉的破布娃娃。趙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咚咚直跳。她攥緊了背簍的帶子，左右瞄了瞄。除了風(fēng)吹過樹葉子嘩啦嘩啦響，再沒別的動靜。
她壯著膽子，貓著腰往前湊了兩步，伸長胳膊，從地上撿了根枯樹枝，遠遠地、小心翼翼地，往那人身上戳了戳。
沒動靜。
又加了點力氣，再戳。
還是紋絲不動。
趙綏直起腰，長長地、認命似地嘆了口氣，那聲音在寂靜的林子里顯得格外清晰：“唉……這年頭，連山神老爺都流行玩碰瓷兒了？日子真是越來越難混了?！?/p>
她丟掉樹枝，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彎下腰，雙手抓住那人的肩膀，費了老鼻子的勁兒，才把他翻了過來。人一翻過來，趙綏心里忍不住“喲呵”一聲。
真好看！
一張臉，沾著泥污和干涸發(fā)黑的血跡，也擋不住那份棱角分明的俊朗。眉毛像兩把利劍，緊閉的眼窩深陷，鼻梁高得……嗯，趙綏腦子里立刻蹦出村里王大娘常說的那句俏皮話——高得能掛油瓶！就是那臉色，白得嚇人，像剛出鍋、還沒來得及點上紅點的糯米年糕，一點活人氣兒都沒有。
她伸出手指，顫巍巍地，小心翼翼地探到他鼻子底下。
指尖感受到一絲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氣流拂過。
還活著！就是那口氣，細得像頭發(fā)絲兒，隨時都能斷了似的。
趙綏蹲在那兒，看著這張好看但慘白的臉，心里斗爭開了。救？還是不救？這模樣，這傷，一看就是天大的麻煩。她一個小村姑，采藥糊口，安生日子還沒過夠呢。
可……那絲微弱的氣息，像根看不見的線，纏住了她。
她咬了咬牙，抬手在那人沒受傷的臉頰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啪啪作響：“喂！兄臺！醒醒嘿！天快黑了，我還趕著回去生火做飯呢！家里雞還等著喂呢！”
地上的人毫無反應(yīng)，眼皮都沒動一下。
趙綏盯著他看了幾秒，認命地一跺腳。她把背上的藥簍卸下來，放到一邊。然后扎了個馬步，憋足一口氣，抓住那人的胳膊，猛地一使勁，把他沉重的身體往自己背上拖。男人死沉死沉，壓上來的瞬間，趙綏覺得自己腰都要斷了，膝蓋一軟，差點直接跪地上。
“我的娘哎……”她齜牙咧嘴地倒抽冷氣，感覺自己的小身板隨時要散架，“看著挺瘦，咋這么沉！石頭做的嗎？”她一邊罵罵咧咧，一邊使出吃奶的勁兒，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往山下自己那間孤零零的小院挪。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背上的人像座大山，壓得她氣喘如牛，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滴進眼睛里，又辣又澀。
好不容易挪到家門口，那扇破舊的木門就在眼前。趙綏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撞開門，扯開嗓子就喊：“阿黃！阿黃！快！來搭把手！你主子我快被壓死了！”
“汪！汪汪！”
一條皮毛油亮的土黃色大狗應(yīng)聲從柴房后面箭一般竄了出來，興奮地圍著趙綏和她背上的人直打轉(zhuǎn)，尾巴搖得跟裝了發(fā)條的風(fēng)扇葉子似的，呼呼帶風(fēng)，掃起地上的塵土。
趙綏正被壓得眼前發(fā)黑，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傻狗！別搖了！再搖尾巴甩斷了他也醒不了！快！幫我把人弄進去！”
阿黃像是聽懂了，停止了轉(zhuǎn)圈，湊到男人耷拉下來的腿邊，用鼻子使勁拱了拱，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似乎在幫忙分擔(dān)一點微不足道的重量。趙綏借著這點力，總算把背上這個沉重的“麻煩”弄進了屋，直接卸在了堂屋那張平時當(dāng)飯桌、偶爾也當(dāng)診床用的破木板床上。
男人依舊昏迷著，無知無覺。
趙綏累得一屁股癱坐在旁邊的矮凳上，大口喘氣，感覺渾身骨頭都像被拆過一遍。阿黃湊過來，濕漉漉的鼻子蹭蹭她的手背，帶著安慰的暖意。她抬手胡亂揉了揉阿黃的腦袋，目光落在床上那個血糊糊的身影上。
“行吧，攤上了，”她自言自語，認命地站起來，“阿黃，看著門?！?/p>
接下來的幾天，趙綏的小院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兒。她成了最忙碌的人。燒熱水，清理傷口。當(dāng)解開那男人被血浸透、粘連在皮肉上的破爛衣裳時，趙綏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背上、手臂上，縱橫交錯著好幾道深深的刀傷，皮肉猙獰地翻卷著，最深的一道幾乎能看見森白的骨頭茬子。那傷口邊緣發(fā)黑潰爛，顯然是拖了有些時日了。這哪里是打架，簡直像是被丟進了剁餃子餡的砧板上，被人胡亂砍了無數(shù)刀！
“嘖……”趙綏看得頭皮發(fā)麻，眉頭擰成了疙瘩，“我的老天爺，你這是刨了誰家祖墳，還是搶了皇帝老兒的金飯碗？得罪了多少人啊，下這么狠的手？”
她一邊念叨，一邊麻利地處理。先是用煮過的布巾蘸著自制的消毒藥水，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清理傷口周圍的污垢和腐肉。每一下觸碰，昏迷中的男人都會無意識地抽搐一下，發(fā)出痛苦壓抑的悶哼。趙綏手上的動作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輕。
清理完，她拿出縫衣服的針線——當(dāng)然也是用烈酒煮過消了毒的?？粗巧羁梢姽堑膫冢Я艘а?，心一橫，開始像縫補破麻袋一樣，把那些翻卷的皮肉硬生生縫合起來。針線穿過皮肉時那種滯澀的阻力感，讓她胃里一陣翻騰，額頭上全是冷汗。縫合完畢，再厚厚地敷上搗爛的止血生肌草藥，用干凈的布條一圈一圈仔細包扎好。
熬藥，喂水，擦身降溫……趙綏像個陀螺一樣連軸轉(zhuǎn)，腳后跟幾乎要打到后腦勺。阿黃也懂事，就趴在床邊的地上守著，偶爾起來喝口水，或者到門口警惕地張望一下。
時間在草藥味和病人的囈語中一點點流逝。第三天深夜，油燈的火苗昏黃跳躍，趙綏正趴在桌邊打盹，腦袋一點一點的。忽然，床上傳來一聲極其微弱沙啞的呻吟。
“水……”
趙綏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睡意全飛了。她趕緊端過桌上一直溫著的半碗清水，湊到床邊。
床上的人眼皮顫動了幾下，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露出一雙極其深邃的眼眸。大概是太虛弱了，眼神渙散，沒什么焦距。他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動著，又重復(fù)了一遍：“水……”
趙綏連忙小心地托起他的后頸，把碗沿湊到他唇邊。他像是渴極了，貪婪地大口吞咽起來，喉結(jié)急促地上下滾動，半碗水很快見了底。
喝完了水，他似乎恢復(fù)了一絲力氣，渙散的目光慢慢聚焦，落在了趙綏臉上。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眼神里有茫然，有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半晌，他才用那種像是砂紙摩擦過的嘶啞嗓音，艱難地問：“你……是誰？”
趙懸著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里，能說話，還能問問題，看來是死不了了！她心里一松，臉上忍不住露出點笑意，帶著點劫后余生的得意：“我？我是你命里的貴人，你的救命恩人！從閻王爺手里把你硬生生拽回來的！你呢？叫啥名兒？打哪兒來的？”
男人聞言，眉頭立刻痛苦地皺了起來，他抬起沒受傷的那只手，用力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然而，片刻后，他臉上的茫然更深了，眼神也變得空洞，對著趙綏緩緩地搖了搖頭，聲音里帶著濃重的困惑和疲憊：“……不記得了。什么都……想不起來?！?/p>
“哦？”趙綏拖長了調(diào)子，眉毛挑得老高，臉上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了然表情，還帶著點促狹，“失憶梗啊？行吧，明白了！”她一拍大腿，眼睛亮晶晶地，帶著點惡作劇的狡黠，“那以后你就叫‘狗蛋’了！這名兒好，聽著就皮實好養(yǎng)活，跟我家阿黃一個輩分！”
男人：“……”
他大概是被這過于接地氣的名字噎住了，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似乎更僵了幾分，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只是用一種極其復(fù)雜、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趙綏。
趙綏被他這表情逗得再也憋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前仰后合，差點從凳子上翻下去：“哈哈哈……逗你的！逗你的！看把你嚇的！”她笑夠了，抹了抹眼角笑出來的淚花，這才正色道，“你身上掛著塊玉佩，喏，”她指了指放在旁邊小幾上的一塊沾著血污、但質(zhì)地溫潤的白玉，“上面刻著個‘蕭’字。我看啊，你就叫‘蕭屹’得了。屹立不倒的‘屹’，聽著就命硬，扛造！怎么樣？”
床上的男人——現(xiàn)在該叫蕭屹了，沉默地聽著。他的目光掃過那塊玉佩，眼神深處似乎有極細微的波動，快得讓人抓不住。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追問，只是很輕微地點了下頭，算是默認了這個名字。那樣子，有種近乎麻木的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