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綏本以為自己是撿了個天大的累贅回來,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還得自己倒貼湯藥錢伺候著的病秧子??山酉聛淼娜兆?,她發(fā)現自己錯得離譜。
蕭屹的身體底子好得驚人,傷口愈合的速度簡直讓趙綏懷疑自己是不是偷偷給他喂了什么仙丹。沒過多久,他就能下床活動了。力氣更是大得不像話,趙綏家那口需要兩個人才能抬動的大水缸,他單手就能輕松拎起來,穩(wěn)穩(wěn)當當地把水倒?jié)M。劈柴?以前趙綏得吭哧吭哧劈上小半天的柴火,他掄起斧頭,小半個時辰就整整齊齊碼好了一人高。挑水、喂雞、修補漏風的屋頂、整理雜亂的后院……這些粗重活計,他全都不聲不響地一手包辦了,動作利落又扎實。
趙綏一下子從忙得腳不沾地的村姑,變成了甩手掌柜。她樂得清閑,每天翹著二郎腿坐在院子里的小竹椅上,啃著野果子,指揮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神清氣爽:
“狗……啊不,蕭屹!”她差點又順嘴溜出那個“狗蛋”,趕緊剎住車,“后院那堆柴,劈細點兒啊,太粗了不好燒!”
“蕭屹!雞窩該掃了!味兒都飄到前院來了!”
“蕭屹!房頂西邊那塊瓦好像松了,昨兒夜里有點滲雨,你上去瞧瞧,給弄嚴實了!”
蕭屹總是沉默地應一聲“嗯”,或者干脆連話都省了,直接就去干。他不僅力氣大,手還巧。不知怎么摸索的,竟然把做飯這活兒也學會了。第一次端出他做的紅燒肉時,趙綏簡直驚為天人。
那肉塊色澤紅亮誘人,顫巍巍地堆在粗瓷碗里,濃郁的醬香混著油脂的醇香直往鼻子里鉆。趙綏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塞進嘴里,肥肉入口即化,瘦肉酥爛入味,咸甜適口,醬汁濃郁得能讓人把舌頭一起吞下去!
“我的老天爺!”趙綏被這從未嘗過的美味沖擊得熱淚盈眶,一邊燙得直吸溜嘴,一邊含含糊糊地大贊,激動地一巴掌拍在蕭屹結實的胳膊上,拍得他微微一晃,“兄弟!你這手藝!絕了!真的絕了!”她嘴里塞滿了肉,眼睛亮得像星星,看著蕭屹,無比真誠又帶點可憐巴巴地說,“你以后要是……要是運氣好,想起自己是誰,要走了……能不能行行好,先教會我這道紅燒肉再走?求你了!這簡直是我活這么大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蕭屹被她夸張的反應逗笑了。他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微微彎起,像落進了細碎的星光,那份長久籠罩著他的沉默和疏離感仿佛被這笑容驅散了些許。他看著趙綏,很輕,但很清晰地說:“不走?!?/p>
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像顆小石子,咚地一聲投進了趙綏心湖里,漾開一圈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漣漪。她心頭莫名地一跳,臉上有點發(fā)燙,趕緊低下頭,假裝被碗里的肉吸引住,含糊地應道:“???哦……不走好,不走好啊,省得我再去撿別人……” 后半句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變成了蚊子哼哼。
日子就像后山那條潺潺的小溪,在鍋碗瓢盆的叮當聲和趙綏時不時的“指揮”聲中,安靜又飛快地流淌著。蕭屹似乎習慣了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家生活,話依然不多,但眉宇間那種最初的冷硬和麻木漸漸褪去,偶爾也會在趙綏插科打諢時露出一點無奈又縱容的笑意。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雷打不動地在院子里練拳。動作剛勁有力,騰挪跳躍間帶著一種行云流水般的力量感。趙綏常常睡眼惺忪地扒著窗框偷看,一邊看一邊嘖嘖有聲地品評:
“嘖嘖嘖,看看這腰,這腿,這身板兒……嘖嘖,不去鎮(zhèn)上廟會擺個攤子賣藝真是可惜了了!保準能賺個盆滿缽滿!”
蕭屹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耳根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層薄紅。他裝作沒聽見,繼續(xù)打拳,只是招式似乎更快了幾分,帶著點掩飾的意味。
趙綏在窗后看得清楚,樂得咯咯直笑,差點從窗臺上摔下來:“哎喲喂!臉皮這么???當初是怎么在江湖上混的?靠臉紅把對手羞跑的嗎?哈哈哈……”
笑聲清脆,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蕩開。蕭屹背對著她,嘴角卻也不自覺地向上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夏末的燥熱還未完全褪去,村子里的平靜被一群不速之客打破了。
那天午后,太陽毒辣辣地烤著地面。幾匹快馬卷著煙塵沖進了這個一向安寧的小山村。馬背上跳下來七八個身著黑色勁裝、腰挎長刀的精悍漢子。他們面色冷峻,眼神銳利如鷹,身上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挨家挨戶,粗暴地拍打著門板,盤問搜查。
“開門!官府查案!”
“有沒有見過這個人?畫像上的人!仔細看清楚!”
粗魯的吆喝聲和犬吠聲此起彼伏,驚得整個村子雞飛狗跳。
趙綏當時正在院子里曬草藥,聽到外面不同尋常的喧嘩,心里咯噔一下。一種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她。她飛快地跑到院門邊,從門縫里往外瞧,正看到兩個黑衣人兇神惡煞地堵住了隔壁李嬸家的門,展開一張畫像逼問。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雖然隔著一段距離,畫像上的人五官有些模糊變形,帶著一種刻意描繪的兇狠戾氣,但趙綏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眉眼,那輪廓,分明就是蕭屹!只是畫像上的“他”猙獰如惡鬼,哪有蕭屹本人半分英挺好看?
她立刻轉身,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沖回屋里,反手緊緊閂上了堂屋的門。蕭屹正坐在窗邊,手里拿著一塊布擦拭著劈柴用的斧頭,動作沉穩(wěn)??吹节w綏慘白著臉沖進來,他立刻停下了動作,眼神詢問地看向她。
“外面……來了好多黑衣人!拿著刀!挨家挨戶搜!”趙綏壓低聲音,急促地說,胸口劇烈起伏著,“拿著畫像……畫的是你!畫得可兇了!但……但就是……”
蕭屹的眼神瞬間變了。剛才那份農家漢子般的平和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寒潭般的冷冽。他握著斧柄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從他身上彌漫開來。他沉默著,沒有說話,但那雙深黑的眼眸里,翻涌著趙綏從未見過的濃重陰霾,冰冷刺骨,帶著一種近乎實質的殺意。
趙綏被他眼神里的寒意激得打了個哆嗦,但更多的是心焦。她看著他那瞬間陌生的、仿佛從尸山血海里走出來的眼神,最后一絲僥幸也破滅了。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只剩下破釜沉舟的決斷。
“得,”她咬著牙,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這地方不能待了。咱倆……跑路吧!”
當夜,月黑風高。
小小的院落里靜悄悄的。趙綏和蕭屹借著微弱的星光,手腳麻利地收拾著那點可憐的家當。趙綏把攢下的、皺巴巴的幾張銀票,還有幾小塊碎銀子,用油紙仔細包好,塞進自己那雙最厚實的舊棉鞋鞋底,再用針線密密地縫死。蕭屹則用一塊厚實的粗布打了個包袱,把僅有的兩件換洗衣裳、一小包鹽、一袋糙米、趙綏視若珍寶的幾本藥書和一小包常用藥材裹了進去,牢牢地綁在背上。他又順手抄起墻角一口不大不小的鐵鍋和一個瓦盆,用麻繩捆了掛在包袱旁,那架勢,活脫脫就是兩個逃荒的難民。
臨走前,趙綏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多年的小屋,眼神復雜。阿黃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不安地嗚咽著,緊緊跟在趙綏腳邊,用濕漉漉的鼻子拱她的手。
“走吧,阿黃?!壁w綏彎下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聲音有點啞,“以后……可能就沒家了。”
阿黃像是聽懂了,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嗚咽,突然一口咬住了趙綏的褲腳,死命往后拖,怎么也不肯松口,黑亮的眼睛里滿是依戀和不安。
趙綏看著它,鼻子一酸,猛地一跺腳,像是下定了決心:“行!帶你一起!要死也死一塊兒!”她彎腰抱起阿黃。蕭屹沒說話,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把不算輕的阿黃接過去,穩(wěn)穩(wěn)地抱在自己懷里。
兩人一狗,悄無聲息地溜出小院,一頭扎進了后山那片更加幽深、更加險峻的莽莽山林之中,將那些兇神惡煞的追兵和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家”,遠遠地拋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亡命天涯的日子,像一根繃緊的弦,隨時可能斷裂。蕭屹背上的傷在趙綏的草藥和自身的強悍恢復力下,早已徹底痊愈。然而,那個在農家小院里沉默干活、偶爾會被趙綏逗得耳根發(fā)紅的“狗蛋”,仿佛也跟著那安穩(wěn)的日子一起消失了。
眼前的蕭屹,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刀鋒,銳利、警惕,帶著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冷冽。動作也變得異常迅捷狠辣,像一頭蟄伏的獵豹。有一次,他們在一處山坳里歇腳,剛坐下沒多久,三個手持柴刀、面目兇悍的漢子就從灌木叢后跳了出來,顯然是常年在此劫道的山匪。
“喲呵!肥羊自個兒送上門了!把值錢的……呃??!”
為首那個滿臉橫肉的家伙話還沒說完,只覺得眼前黑影一閃,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狠狠踹在他胸口。他甚至沒看清對方是怎么出手的,整個人就像個破麻袋一樣倒飛出去,“砰”地一聲撞在后面的山石上,哼都沒哼一聲就癱軟下去,生死不知。
另外兩個嘍啰還沒反應過來,蕭屹已經鬼魅般欺身而上。只聽幾聲沉悶的擊打聲和骨頭斷裂的脆響,剩下的兩人也慘叫著倒在了地上,抱著扭曲的胳膊腿哀嚎翻滾。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電光火石之間。趙綏的手剛下意識地摸向自己腰間裝著迷藥的小包,戰(zhàn)斗就已經結束了。她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痛苦翻滾的劫匪,又看看收勢站定、氣息都未亂一下的蕭屹,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