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錢樹結果后的第七個清晨,薄霧如紗幔般籠罩著山谷。崔明遠踩著露水浸潤的苔石攀上樹干時,東方剛泛起蟹殼青。樹皮上凝結的夜露沾濕了他的指尖,每一滴都裹著細碎的星芒,在接觸到皮膚時發(fā)出細微的爆裂聲。他撥開層層疊疊的青銅色葉片——那些常年不凋的老葉邊緣已經(jīng)生出銅銹般的綠斑——在最高處的枝椏發(fā)現(xiàn)了第一片新葉。
嫩芽不是翡翠色,而是近乎透明的瑩白,像初冬河面最脆弱的冰片。葉脈里流淌的星砂與狐毛交織成奇異的光紋,每當山風掠過,就有細小的光粒從葉緣簌簌墜落。崔明遠伸手觸碰的剎那,整棵銅錢樹突然無風自動,老葉摩擦發(fā)出銅錢相擊的脆響。葉片背面浮現(xiàn)出細小的文字,像是被無形的刻刀雕琢出來,某個被往生鈴吞噬者的記憶片段,正在樹液的滋養(yǎng)下緩慢復蘇。
"青林縣的書生。"
裴紅藥的聲音從樹下傳來,驚起了灌木叢中幾只藍尾鵲。她仰著頭,晨光穿透層層葉隙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些曾經(jīng)爬滿脖頸的銅錢烙已經(jīng)褪成淡金色的紋路,隨著呼吸微微發(fā)亮,像是皮下埋著流動的金沙。崔明遠知道,每當她靠近銅錢樹,心口的青銅鼎虛影就會與盤虬的樹根產(chǎn)生共鳴,讓深埋地底的記憶根系加速脈動,催熟那些懸掛在枝頭的記憶果實。
一片葉子掙脫枝頭飄落在她掌心。接觸皮膚的瞬間,瑩白的葉肉便如春雪般迅速融化,星砂凝成個模糊的人形——穿靛藍長衫的書生正伏在褪色的桃木案前疾書,紙卷上"丙辰科"三個朱砂字清晰可辨,硯臺里未干的墨汁倒映著窗外一樹將謝的海棠。人形突然抬頭,沒有五官的臉轉向樹梢的崔明遠,從胸腔里擠出沙啞的聲音,像是隔著厚厚的冰層:
"崔掌燈……山河鼎的祭文……是假的……"
話音未落,葉片徹底化為星砂消散,有幾粒逃逸的砂子落在裴紅藥的衣襟上,燒出幾個焦黑的孔洞。
殷九娘的尾巴掃過鋪滿銅錢落葉的地面,卷起那幾粒試圖鉆入土中的星砂塞回樹根。她的七條尾巴如今只剩下三條還有實體,其余四條都化作了半透明的琉璃態(tài),隨著動作發(fā)出風鈴般的脆響,每次擺動都會在空氣中拖曳出淡紫色的光痕。最左側那條琉璃尾的尖端已經(jīng)出現(xiàn)裂紋,里面流動的光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渾濁。
"周岐山篡改的不只是記憶。"她指尖輕點樹干皸裂的樹皮,那些龜甲般的紋路立刻活物般蠕動起來,排列出陌生的卦象,"還有歷史本身。"說話時,她耳尖的銀環(huán)突然劇烈震顫,驚得棲息在樹冠里的夜梟撲棱棱飛起,翅膀拍落一串尚未成熟的青銅果實。
崔明遠空蕩的右眼眶突然刺痛。寄生其中的星砂眼球自主轉動起來,里面的綠斑如滴入清水的墨汁般擴散了一瞬。改造后的視野里頓時浮現(xiàn)無數(shù)細線——那是重建后的因果線,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變成柔和的淡金色,像初春的柳條般溫順地纏繞在銅錢樹的主干上。唯獨連接青林縣的那根仍纏繞著黑霧,霧氣中不時閃過刀劍相交的寒光。他順著黑霧的方向望去,看見遠處山坳里升起的炊煙,在黎明灰藍的天幕上扭曲成蛇信的形狀。
"該走了。"
裴紅藥已經(jīng)收拾好麂皮行囊,正在捆扎一束用雷擊木制成的箭矢。她褪下的銅錢烙在胸前拼成簡易的星圖,正隨著呼吸與銅錢樹的果實同步明滅。殷九娘甩過一條尾巴,琉璃態(tài)的尾尖在她眉心輕點,留下個狐尾形狀的光印。那印記如同活物般蠕動了幾下,突然鉆入皮下,只在肌膚表面留下淡金色的脈動軌跡。
"帶著這個,因果線就傷不到你。"殷九娘說話時,三條實體尾巴不自覺地圍成屏障,將裴紅藥護在中央。樹冠突然劇烈搖晃,成熟的記憶果實雨點般砸落,在接觸到地面的瞬間化作青煙,煙塵里浮現(xiàn)出無數(shù)模糊的人臉。
崔明遠從樹上折下一段嫩枝。枝條離開本體的瞬間就硬化成青銅質地,斷面處滲出星砂凝成的露珠,那些液態(tài)的光粒在墜落過程中不斷變換著文字形態(tài)。他將露珠滴在裴紅藥胸前的星圖上,銅錢烙立刻如活字印刷的鉛塊般咔咔重組,最終呈現(xiàn)為青林縣微縮的地形圖,城隍廟的位置持續(xù)閃爍著血色的光點。
"三天后是丙辰科放榜日。"他獨眼里的綠斑微微閃爍,倒映出書生記憶里朱砂寫就的皇榜,"書生記憶里的關鍵節(jié)點。"話音未落,銅錢樹突然發(fā)出鐘鳴般的震顫,最高處的枝椏上,一顆琉璃果實突然爆裂,里面封存的記憶碎片化作萬千光箭射向四方。
殷九娘猛地按住樹干。她的三條實體尾巴同時炸毛,每根尾毛都直立如鋼針。東邊的尾巴纏繞著顆半透明的果實,里面有個穿孔雀補子官服的身影正在融化;西邊的尾巴卷著片龜甲,上面刻著的"祭文"二字正滲出黑血;而正中的尾巴直指青林縣方向,尾尖的銀毛根根脫落,在空中燃成綠色的鬼火。
"小心鏡中魅。"她琉璃態(tài)的尾巴發(fā)出預警的嗡鳴,聲波在空氣中凝結成肉眼可見的冰晶,"周岐山雖然被煉成了樹,但他的爪牙還在啃食樹根。"說著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吐出的血珠里裹著細小的銅錢幼苗。
裴紅藥摸了摸心口疤。那里的青銅光已經(jīng)能隨心意流動,此刻正凝成一面小盾的形狀,盾面浮現(xiàn)出與銅錢樹葉脈相同的紋路。崔明遠將青銅嫩枝別在她腰間,枝條自動彎曲成鉤狀,恰好掛住那面盾。接觸的瞬間,盾面上突然睜開三只星砂構成的眼睛,瞳孔里跳動著與銅錢樹同源的瑩白火焰。
"走吧。"
他最后看了眼銅錢樹。最高處的枝椏上,一顆比其他果實大得多的琉璃球正在成形,表面流動的星砂不斷重組出嬰兒的輪廓。當山風穿過山谷時,樹上的所有果實都輕輕搖擺,發(fā)出往生鈴般的清響。那些聲音在巖壁間來回碰撞,最終匯成模糊的耳語,仔細辨聽,竟是千百個聲音在重復書生的警告。樹根處的泥土突然翻涌,幾截白骨推著面破碎的銅鏡冒出地面,鏡面上"丙辰科"三個血字正在慢慢暈開。